建安十一年腊月既望,是勋携义子是魏赴阙,觐见大汉天子刘协。是魏献上良马、猎隼、貂皮、毳毡,以及特产角端弓等,天子下赐钱、帛、璧、剑,是魏复求汉家衣冠,天子大喜,乃更赐梁冠、礼服。
随即尚书承命宣旨,封拓拔部大人诘汾为归义侯,位在匈奴左右贤王上、单于之下,封是魏为关内侯。复以前收拓拔部,及征辽东、扰吴会等功,加是勋为“三户亭侯”。
是勋当时听着宣旨,就多少有点儿含糊,等到接过诏书,左瞧右瞧,上瞧下瞧——没错,这是个“叁”字啊,难道这亭只有三户?何其贫瘠乃尔!悄悄询问宣旨的新任尚书、小师兄任嘏:“此亭何处?”任嘏低声答道:“在瀛州河间国束州县内。”
回去一翻查资料,才知道自己不但听岔了,而且还瞧岔了,原来这个亭名叫“参户亭”。叁、参二字不但读音相近,而且用隶书写起来,字型也差不太多,几乎彻底混淆——参户亭侯,这听上去就比较靠谱啦,可是那么容易相混的地名儿,究竟是谁翻出来加诸我头上的呢?此人之心乃可诛也!
你瞧荀彧的爵位多好听——万岁亭侯。我不要求万岁,有没有千岁亭,给一个又如何了?
按照曹操的意思,年已终矣,是勋可以返回许都,踏踏实实过个年节,等年后再就任光禄勋,打卡上班不迟。问题是勋根本就踏实不下来,他久不居许,回来以后先得各处去跑关系,一方面巩固人脉——当面相见,终究跟远远致信是效果不同的——另方面也为自家门客、弟子们安排个好的位置。正如他预先所想的,只要一进许都,那轻易就出不去啦,再想见管巳和是复,估计等得年节大聚会的时候……
门客、弟子方面,是峻署了南阳郡穰县令,诸葛瑾署了泰山郡盖县长,秦谊署了下邳国下相县尉,孙资署了中山国卢奴县令,郭淮得归朔州为西河都尉。此外,是勋还遵从自己对是仪的承诺,建言曹操,调是纡为河内郡丞。
至于诸葛亮,原本也想给他外放一任县令的,但是跟曹操提起来,曹操对他这名年轻弟子印象挺好,当即拍板:“孔明可入尚书。”是勋暗暗地瞥一眼曹操,心说你是真的看重诸葛亮吗?还是最近荀彧反对董昭赐九锡和建藩国的建议,所以你打算往尚书台里面掺沙子了?
至于拉关系、通人脉,与是勋往来频繁的主要有两拨人,一是谯沛故人,二是以郗虑为首的郑门弟子,即便说不上与每个人都关系铁磁,大家伙基本上坐在同一条船上,屁股比较贴近,相处起来还是比较融洽的——崔琰等郑门少数派除外。至于汝颍人士,倒是因为是勋加爵也纷纷上门来贺,但大多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很少把是宏辅往他们的小圈子里领。
是勋倒是也不在意——“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而真要跟所有派别都其乐溶溶,若非庸才,必有野心,曹操才不会放过你哪!
不过年节的前几天,他却突然收到请柬,说荀文若在府上大宴宾朋,请他与会。是勋接着请柬,不禁眉头皱起,赶紧就把关靖给请来了,问他:“彼等此何意也?”关靖笑着说当然是想拉拢你啦,更想你跟曹操面前进言,否决掉董昭的建议——不必针锋相对,只要含糊应答即可,对于主公来说,说糊涂话那一点儿都为难啊。
是勋心中多少有点儿忐忑不安,但还是一口应承下来,到了日子便具服前往。进了荀府一瞧,赫,来的人还真不少,相熟的也多,除了汝颍派之外,竟然还有郗虑、崔琰等辈。
对于董昭的建议,郗虑这个马屁大王当然是要跟进的,不过按照老规矩,他先假装不同意,书信往来,跟董昭辩驳了一番,然后貌似被说服了,就此诚心附议。然而郑门其他弟子,以崔琰为首,也包括原本党同郗虑的很多人,却仍然站在董公仁的对立面上——无他也,因为这票官僚皆执著于儒门礼法,认为此有僭上之意,故此不敢认同。
是勋明白了,汝颍派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拉拢郑门,创建反对加九锡、建藩国的联合阵线,所以才设此宴会,而自己作为郑门嫡传,在儒士中影响力很大,故此亦不得不相召也。说白了,若能说服郗虑,那么就有一半儒士都会在这件事上靠拢汝颍派,若再能说服了自己,几乎全体儒生都是他们的友党了。
然而是勋心说,我也就算了,就郗鸿豫那类货色,想要说服他?除非你先说服了曹操……
所谓汝颍派,乃是以豫州相毗邻的汝南、颍川二郡士人,及其门生故吏为主,天然结合而成的一个政治集团,也是当今世家门阀的代表势力。汝颍门阀,在东汉之初即大批入朝参政,逐渐从地方豪强进步为可以影响全国的大势力——光武、明、章之际,公卿中汝颍人士的数量就仅次于帝乡南阳,位居第二。然而南阳多军功贵族,汝颍却皆经学立家,于是随着经学的地位日益增强,汝颍乃得跃居首位。尤其在两次“党锢之祸”的时候,汝颍人士靠着跟阉宦集团恶斗,再加月旦风评,更逐渐成为了天下士人之楷模、表率。
到了汉末,仍然能够在全国,或者起码中原地区保持相当大影响力的世家门阀,主要就包括汝颍、河北、河南(含河内和弘农)、关中这几个集团。其中河北门阀被曹操灭袁之役给打压得已不成气候了,关中门阀因李、郭之乱亦然式微,至于河南门阀,汝颍派的钟繇为司隶校尉,拉拢了弘农杨氏,是勋则拼命笼络河内司马氏,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要说汝颍的第一门阀,自然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啦,只今已然覆灭,反倒是原本排位靠后、“家世衣冠”的荀氏跃居首位。今天宴会上就来了荀家不少人,既包括主人、侍中守尚书令荀彧,也包括中军师荀攸、监军校尉荀衍、侍中守秘书监荀悦、射声校尉荀棐——是勋相熟的荀谌荀友若时领平州刺史,未能与宴——以及六七个小字辈。
其余与会的汝颍派,还包括:名臣李膺之孙李宣,时任散骑常侍;参丞相军事的陈群陈长文;丞相掾属应玚应德琏、辛毗辛佐治;等等。汝颍派中势力居次的长社钟氏(钟繇)仍在司隶校尉任上,其子钟毓年仅十四,可是已经做了散骑侍郎了,乃代父出席。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总共五十来位官员聚到一处,自然各自扎堆儿,除了主位外,全都自发地按照亲疏远近,而非秩禄名位去踞了席。荀氏还想把是勋往上座让,是勋却一脸的谦逊,连连摆手,拼命推掉了,改坐在郗虑旁边儿——其实若按名位论,郗鸿豫也是应该上坐的,但他生怕被人当成汝颍一党,来是来了,却偏偏挑一个并不卑微,但离主位较远的位子,抢先坐下。
等众人全都落座以后,是勋打眼一瞧,不禁心中暗笑。主位自然是荀氏兄弟、叔侄,荀彧在正中,他三哥荀衍、族兄荀悦左右相陪,再下面是荀棐、荀攸等;汝颍派的核心人物,比方说辛毗、陈群等等,坐了一侧;汝颍派的外围人士,再加上崔琰等郑门少数派,杂坐在另一侧;郗虑、任嘏等郑门多数派,再加上自己,单成一圈儿,离荀氏远远的,当面崔琰等,仿佛在对众人宣示:正邪不两立,异端都去死!
凡宴会必有主题,不过今天的主题说起来挺可笑,乃为荀彧之七叔荀肃做寿也。荀彧的祖父荀淑生有八子,人称“八龙”,即荀俭、荀绲、荀靖、荀焘、荀汪、荀爽、荀肃和荀旉,其中七龙荀肃仍然在世,据说今年正好六十五岁。不过荀肃并不在许都,而留居老家颍川郡颍阴县,是荀彧突然想起来,七叔的生辰快到了,咱们国事倥偬,无计脱身去给他老人家祝寿,那不如即在都中设宴,遍邀亲朋,遥祝算啦。
是勋心说竟然能够找这种不靠谱的借口来来,可见荀文若你有多心急了,估计等这个年过完,你们跟董公仁就要正式开仗,所以才急着在年前就到处拉拢友军。可是这友军么,你拉拢到郗鸿豫跟我的头上来,可算是瞎了眼啊……
果不其然,众人遥祝荀七龙寿辰,再加寒暄、闲话,很快就熬过去了四巡酒,然后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向了当前的政局。钟毓估计年纪轻、资格嫩,所以被荀氏预先安排,拿来做了枪手,先站起来向各位尊长敬酒,然后突然问郗虑:“末近风闻朝廷欲加丞相九锡,请教郗公,可有此事?”
座中人当即全都把耳朵给竖起来了。
郗虑挺郁闷,心说是宏辅就跟我旁边儿呢,你不去问他,干嘛一上来就问我啊?哦,觉得他的辩舌天下无双,所以不敢去碰,我嘴巴比较笨,所以先拿我开刀?那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说没这事儿?那是睁着眼说瞎话;说有这事儿?那必然要被喷啊!
干脆,我嫁祸江东吧。于是郗虑也不回答钟毓的问题,却转过头瞟了一眼是勋:“宏辅始自外州还都,可有所闻否?”你听说这事儿了吧,兄弟你帮哥哥来扛上一扛,足感盛情。
是勋心说你这皮球踢得也太生硬了……我帮你扛?那谁帮我扛啊?!干脆一推四五六:“勋初还都,未之闻也。”我才回来,没听说过,你咬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