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勋反复骚扰吴会,孙权暴怒之下,听从属吏的建议,派了阚泽前赴如皋岛,去向是勋下战书,那意思——有本事你便登岸来战,只在海上游弋,何其的卑劣乃尔!
是勋见信,不禁莞尔,心说孙仲谋果然是无有御我之策啊,就只好在口头上抖威风了。他略一沉吟,即提起笔来回复,先抄了原本历史上曹操的原话,说:“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今治水军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不过原文是“水军八十万众”,吹牛吹得没边儿了,他是宏辅可是个实诚人,仅仅把手头兵力夸张了二十倍而已,没敢多说。
其后又赋诗一首,以激孙权。这首新诗的原型乃金代海陵王完颜亮伐宋时所作的《南征至维扬望江左》,诗云:“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亮虽鞑虏,但汉化程度非常高,诗词文章莫不拿手,以所传此诗为最佳——虽然不乏自矜叫嚣之意,尤其对照他后来采石大败,那就更加可笑。
是勋将其诗改作五言,并且添上几句,提笔写道:
“秦王扫六合,车书一混同。亚夫平吴楚,江南无别封。斩浪东海上,樯橹如连峰。横来小者侯,蜮蚓岂化龙?”
“横来小者侯”,语出光武帝与隗嚣诏,说:“若束手自诣,父子相见,保无他也。高皇帝云:‘横来,大者王,小者侯。若遂欲为黥布者,亦自任也。’”昔年高祖曾说,若田横肯来归附,大者可以封王,小者可以封侯,倘欲仿效黥布自立,那后果就自己承担吧。光武将此言以赠隗嚣,如今是勋再抄来以赠孙权。
结句所言“蜮蚓”,也就是后世俗谓的蚯蚓,是勋说你丫就一小虫子,不肯归降朝廷,难道还想着飞腾化龙吗?世间哪会有如此可笑之事?
孙权接信,怒填胸膺,三两下就给撕得粉碎。随即他便要亲自上阵,召长江水师出江口入海,直取如皋岛——我江船对你海船,并无胜算,何如直接载兵去攻你的大本营呢?众将吏匆忙劝阻,好不容易才让孙权消了气。于是孙权就问啦:“公瑾何日得归?必要催破是勋,获其首级,方舒吾心头之恨也!”
张昭说周瑜在荆州正打得开心哪,我估计他未必肯奉诏而归,起码也得多拖上十天半个月的——“前使严曼才、步子山往召,然皆下吏也,恐未能动公瑾,所谓‘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也。当遣重臣继往,若公瑾不奉诏,可使程德谋、黄公覆等先归。”
孙权点一点头,就问:“张公可愿往乎?”张昭说我不能去,我在军中并无威望,不但拉不动周瑜,并且也拉不动程普、黄盖——“扶义将军可当此任。”
所谓“扶义将军”,就是指的吴郡太守朱治朱君理,他本孙坚故吏,历仕三朝,资格老、威望高,比张昭、张纮这种第二代方才投效的士人更适合压服周瑜。况且朱治非止文吏也,也领过兵,打过仗,在军中有一定的威名——要不然孙权也不会自拜他扶义将军号啦。
就这么着,江东的第三位使节又上路了,正好赶上周瑜在江夏大破曹军。朱治劝周瑜赶紧退兵——吴会如今的形势非常糟糕啊,咱可耽误不起,周瑜一再推说多等几日,且待曹操先退。朱君理一瞧说不通,干脆,绕开周瑜,直接去找了程普、韩当、黄盖等人——那些也都是老资格的孙坚旧臣,本来就不大乐意屈居周瑜这小年轻之下,如今得朱治一劝,好,他不奉诏咱奉诏,这就上船回家去吧。
周瑜闻讯,“噗”的一口血就喷出来了,仰天便倒。众将匆忙扶住,见周瑜已然人事不醒,无奈之下,只得把他也抬上船去,跟着朱治他们撤离了江夏。消息报来,倒惊得正在收拾行李的曹操一愣——啥,周瑜撤兵了?焉有是理!其中莫非有诈乎?再探,再探!
消息也报至西陵城内,黄祖当场就慌了,赶紧派人前去追赶,询问退兵缘由,同时要求文聘、黄忠率军向自己靠近。可是东去的船只到了也没能追上江东军,南下的使节劝不服文、黄,二人直接率兵就撤回了江陵。
曹操深怕周瑜施诈,也不敢追击,仍然按照原计划就要撤返中原。黄射匆匆前来拜见,说不妨再做最后一把努力,臣再写信去劝说家父归降吧——不管周瑜是真退是假退,如今西陵已成孤城,或许有机会不战而胜呢。曹操斜眼瞟着黄射,沉吟良久,突然点一点头:“卿可自往西陵,以说卿父。”
黄射连声拜谢,高高兴兴地就出去了。刘放在旁边问:“黄公礼此去,可得归耶?”他还会回来吗?不会父子相见之后,直接就缩在西陵城里,从此助纣为虐吧?黄射在我军中,那是要挟黄祖的好人质啊,怎能遽然放归呢?
曹操微微而笑:“既用人,安有疑耶?”表面上表现自己的大度,用人不疑,其实内心却想:黄射要能说动黄祖归降最好,若敢背反,我就有机会将来父子并戮,把他这一族都杀个干干净净啦。话说这些时日黄祖党同周瑜,搞得曹操很恶心,不禁便油然而生了杀意。
再说黄射亲自来至西陵,劝说黄祖,黄祖说曹操不是才刚战败,眼瞧着就要退兵吗?而且他还把你给送回到了我的身边,那我还投降个屁啊。黄射摇头道:“若王师胜,即父亲欲降,亦恐再难得镇江夏也;今王师败绩,父乃归之,丞相必喜,我家乃可光大。”现在投降,那是雪中送炭,最好的机会,现在要是不降,等曹操返回中原,重整兵马,再伐荆州,咱们父子就都只有死路一条啦。您真以为丞相举中原之重兵来,拿不下这荒远的荆州吗?
反复劝说,黄祖终于心动,于是就把江夏太守的印绶交给黄射,让他返回曹营去献给曹操。曹操果然大喜,大大夸奖了黄射一番,并说:“公礼乃可赍印绶归之卿父,但允我二事,即上奏朝廷,使卿家续镇江夏也。”第一件事,要黄祖公开写信去跟刘表断绝关系,第二件事,要黄祖派船把一支曹兵送过长江,前往江南驻扎。
既然已经答应投降了,那黄祖自然无所不允,当日即迁部将苏飞率领船只前去接应。曹操乃派于禁率三千兵马南渡,屯扎在长江南岸的沙羡——我虽然没能打下西陵,但是收取了整个江夏,那就必须得把江夏的江南地区给控制住,如此才能顺利切断刘表和孙权的联系。
随即曹军即奏凯而返中原。
再说江东船队东还,到彭蠡泽附近遭遇了鲁肃的水师,双方恶战一场,因为江东军人心思归,不欲苦战,鲁子敬虽然没能拦住他们,倒也稍稍地占了一些便宜。舟至丹扬境内,周瑜终于清醒了过来,得知昏迷后的情景,不禁喟然而叹:“吾不能破曹也,岂天意乎?!”索了琴来,即于病榻上弹奏一曲,其调凄越,闻者无不垂泣。
船行至春谷附近,突然有人来报:“定武中郎将于岸上求见将军。”周瑜心说他来干嘛?可是身体正虚,头脑也有些昏沉,无暇深思,即命座舰拢岸,自己一袭儒衫,登岸来见。
就见一将身高八尺,相貌魁梧,匆匆而前,一把就抓住了周瑜的双手:“公瑾,此行荆州,颇辛苦否?”
这位定武中郎将名叫孙暠,乃孙坚之弟孙静的长子,在东吴宗室中是个被边缘化的人物。不过那也不怪旁人,而怪他自己:且说当日孙策遇刺身亡,灵柩送返老家富春,时孙暠率兵屯扎在乌程,,一时就起了歹意,欲图整军前往会稽去劫持孙权,抢夺家族之长的位置。虽然最终因为虞翻的劝说,以及会稽全郡都持不合作态度,孙暠并没有真的发动叛乱,但孙权继位之后,必然就把他给晾起来啦——使其率部曲守江,赶离了江东中枢。孙静次子孙瑜、三子孙皎、四子孙奂等,皆受重用,只有老大孙暠跟一旁任闲职、吃闲饭到死。
顺便一提,后来一度执掌东吴国政的孙峻、孙綝,就都是孙暠的孙子。原本历史上的孙暠是这般经历,在这条时间线上,其实也差不太多。
且说孙暠拉着周瑜的手,说是已经设下了酒宴,要为周瑜洗尘。周瑜辞以吴侯急召,不克停留,孙暠把面孔一板:“何吝一饭耶?”不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吧。周瑜尚在病中,脚步虚浮,竟然就踉踉跄跄地被孙暠给扯着走了——离岸两箭之地,已经搭起了帐幕,摆下了肴馔。
周公瑾无奈之下,只得依从。于是分宾主坐下,酒过三巡,孙暠就开始询问荆州战事的经过。周瑜大致描述一番,孙暠不禁慨叹道:“惜乎虽然破曹,却不得久据荆襄也。公瑾大才,不得施展,若仲谋能专任之,不加掣肘,何致今日?!”孙权那东西真是太目光短浅啦!
周瑜听孙暠辱及孙权,不敢再多呆了,匆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公子被酒,当慎其言。瑜亦不胜酒力,请辞矣。”孙暠说慢来,我有一句话要跟公瑾你说:“吾若得公瑾相辅,必信重之,无言不从。若与仲谋异处,曹操必退,荆州必得矣!”要是换了我在孙权的位置上,你肯定不会做那么大的无用功啊。
周瑜闻言,面色大变,一甩袖子就要离开。孙暠仰天叹息道:“惜乎,烈士而终不识明主也。”即将酒杯朝地上一掷——“当”的一声,帐幕后闪出无数兵卒来,各执利刃,朝向周瑜……
(江南无别封之卷十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