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和道出孙权和周瑜悍然动兵的消息,张子布当场就石化了。
张昭原本的想法跟陈端一样,都觉得江东兵少力弱,即便周瑜不肯降顺曹操,那也应当立营设垒固守啊,断不敢主动挑衅——要不然明知周瑜施了调虎离山之计,他们又怎敢全数离开江东,放心大胆地往曹营和中原去?
可是谁能想到,周瑜这胆子都逆天了,真敢以小搏大,怂恿孙权主动去进攻江北!
有句成语叫“白头如新”,是指朋友之间不能互相了解,结识时间虽长,却仍然如同初识一般。就好比张昭之于周瑜,两人与孙策同定江东,后又并受遗命之重,扶保新主孙权,共事也将近十年了,说不上相交莫逆,那也算知根知底,然而张昭就断然料想不到,周公瑾竟然会有般泯不畏死的豪杰胆气!
为什么会这样呢?张昭细细一想,大概周瑜从仕的前半段都被笼罩在孙策的阴影之中,那“小霸王”之嚣张跋扈、一往无前,更在周瑜之上,故此不显;而后半段他在吴县辅佐孙权,周瑜屯兵柴桑,北拒曹操、西攻黄祖,见面的机会就没有那么多啦。所以自己知人不明,一个不慎,竟然被周瑜因势利导,玩出这么大的妖蛾子来!
倘若是勋在这儿,他一定会说:“张公,知周公瑾者,唯孙伯符也,仲谋亦不能料,而况张公?”原本历史上知周瑜的还有一个鲁肃,演义里再加上个诸葛亮,可惜在这条时间线上,那俩却都没机会跟周瑜深入接触。
所以张昭又惊又怒,赶紧撇清自己,说:“吾主兴兵之事,吾固不知也。此必受小人蛊惑,昭即返江东,以止兵戈。”
张昭想走,可是曹家却不能放他走。原本战事未开,曹操既不肯答应张昭的请求,却也没赶他走,其目的是为了敷衍和麻痹孙权——只要张昭一日不返回江东,你便一日以为合谈休兵还有机会,乃不敢来救荆襄之难。如今双方正式起冲突了,那就更不能放张昭离开啦——他回去真能劝说孙权临阵收兵吗?孙权倘若真那么听张子布的话,那早就把人质给送到许都去啦。
得先留着张昭,等到前线战胜——哪怕只是小胜——再放其归去,便有机会一扫江东抗战派的势力。那么要是万一曹军受挫呢?也可以放归张昭,以迟滞江东扩大战果的速度。所以,张子布你现在可不能走!
当然这些理由不便直陈,当面告诉张昭——即便老先生自己都能猜得到。这时候就应该有人跳出来帮忙曹操唱白脸啦,大喝一声,说这家伙先假装议和,其实跑来迷惑咱们,孙权就好放心大胆地发兵,如今他又诡言回去劝阻孙权,骗完人又想安然离去——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他把咱们都当傻瓜吗?
荀攸原本想着,靠自己跟张昭的老交情,先站出来唱红脸,然后贾文和名声一向不好,由他唱白脸再合适不过啦。可是谁想到贾诩抢了他的话,先唱起了红脸——荀攸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打算改邪归正,从此假装正人君子、忠厚长者了吗?难道倒要我来唱白脸不成?!
张昭求去,曹操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也不反对,也不说放人,估计也在那儿等白脸出现呢。荀攸环视众人,心说找谁好呢……突然被他瞥见一人,当下微微地挤了挤眼睛,随即又把嘴巴朝张昭一努——这家伙足够聪明,希望能够领会我的意图吧。
果然那人瞧见荀公达的眼神,先是一愣,随即敛容而向曹操:“不可纵也。张公伪作议和,以惑于我,而实兴兵。若容其全身而返,是再受欺也,则朝廷颜面何存?望丞相三思。”
曹操斜眼一瞥,说话的不是旁人,正乃主簿刘放也。他当即把袖子一甩:“吾等所议,军国重事,汝何如人,而敢妄言?”你做好会议记录就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曹氏君臣这么一演戏,张昭也瞧明白了,这是不肯放我走啊。不禁苦笑道:“吾今百口莫辩,若辞去时,反为人所讥也。请容暂留,而遣使奉书,以劝说孙将军。”我写封信回去总可以吧?
曹操答应了,于是便让张昭回自家暂住的宅邸去给孙权写信。等张昭一走,曹操环视众人,说:“今乃可议取江夏之事。”其实曹家这两天也一直在商量这事儿,如今江东两路军北渡骚扰,那么进取江夏就更为当务之急啦。
要说原本的荆、扬二州虽然接壤,但最方便往来的只有北部——有长江连通,沿江而行,从庐江或者豫章,即可直抵江夏。南方人烟稀少,又多山地丘陵,道路曲折狭窄,连通不便,况且荆州的南部四郡此刻暗通曹操,有坐壁上观之意。所以若能取下江夏,就等于断绝了孙、刘联络之途。
况且如今庐江在曹家手中,曹操大军屯驻南阳,江夏郡横在两者之间,无论兵马调动、粮草输运,甚至只是使命传达,都必须先绕路汝南,得兜一个大圈子。若能打通江夏,则曹军可于大江中上游之间调动自如,即便同时开辟荆扬两处战场,那也并不为难啊。
所以曹操说了,咱们得尽快发兵去打江夏。黄祖老革,能力有限,手下兵马也有限,随便派个两三万精锐去,取之不难。当然啦,黄祖可能会向襄阳的刘表求援,刘表若是不应,正好并吞江夏,刘表若是应了,估计那时候天气也凉爽啦,军中疾疫也彻底止息了,正好趁其虚乏,渡过汉水去攻襄阳。
曹操自然必须跟主力在一块儿,仍然坐镇绿林山麓,那么派谁去打襄阳为好呢?正在筹商之际,突然一人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大喝一声:“儿愿往取江夏,请大人允准!”
众人打眼一瞧,请令者非是旁人,正乃曹操的二公子曹丕曹子桓是也。这一年曹丕虚岁十八,搁后世不过才一中学生而已,但在这个年月,已经行过冠礼,取了表字,甚至不久前连婚礼都举行过了——娶的当然是袁熙旧妻甄氏——那就算是成年啦,有亲上战场的资格。
这些年曹操每遇征伐,必使长子曹昂留守许都,随身则带着次子曹丕。曹丕这小年轻少年时代调皮得人憎狗嫌,就经常有人劝曹操,说你不能这样惯着儿子啊,得好好约束老二才成。可是曹操说啦:“人各天性不同,子修忠厚诚实,故束缚之也;而丕跳档,乃放纵之,任其天性而行,未必不成才也。”
是勋暗中对这种说辞嗤之以鼻——不是这哥儿俩天性有差吧?是你不同的管教方法才造成了他们迥然不同的性情吧?他怀疑曹操是因为曹丕跟自己小时候很象,一样的调皮捣蛋,是个超级熊孩子,在内心深处,其实是更喜欢曹丕的,所以才不愿意横加约束。
不过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曹操小时候调皮谁都治不了,长大了倒也成为一代豪雄,曹丕同样,熊孩子了十几年,等到临近成年,突然间就转性了——性情多少还是有点儿轻佻跳荡,但同时也很向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水平不在曹昂之下,而好骑射、击剑,论武艺更在他大哥之上。曹操对于次子这般变化,自然是看在眼中,喜在心头,经常跟别人夸耀,说:“是儿最肖吾也。”
是勋有时候就担心啊——不会吧,原本历史上的丕植之争,在这条时间线上不会变成昂丕之争吧?不过还好,曹昂虽然并非曹操的嫡长子,但自幼生母去世,被嫡母丁夫人待若己出,而丁夫人并无生育,所以按照传统礼法,曹昂非嫡也是嫡了。嫡庶之间,区隔有如鸿沟,原本历史上曹丕、曹彰、曹植并嫡(曹操与丁夫人离异后,乃以卞夫人为正室),所以才能争上一争,如今昂为嫡而丕为庶,竞争的可能性就要小得多啦。
再说曹丕此番跟随曹操南征,听说要派一支偏师去打江夏,小年轻跃跃欲试,当即站起身来请令。曹操摇摇头,说:“人非生而知之者也,况子桓弱冠,安有初阵即为大将者乎?”曹丕其实不是头一回上战场啦,但亲自领兵,控扼方面的经历和经验还等于零,曹操肯定不会放心。
曹丕赶紧求恳,说我知道自己经验不够充足,也没想着能亲自领兵,只求为一副将,冲锋在前,于愿足矣。曹操左右瞧瞧,注目乐进、李典:“卿等谁愿将吾子以取江夏?”
乐进、李典对视一眼,却谁都不肯应承。乐进是曹营宿将,李典的年龄和资格都要嫩一点,但自伯父李乾、堂兄李整死后,实领其兵,地位乃可与乐进同列。可有一点,二将终究都是外姓,都心说派我们去打江夏不难啊,可还要照管好子桓公子……谁知道他到时候听不听调遣?吃了败仗我们是罚好是不罚好?终究那就不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啊,他有熊孩子的前科啊!
两将这么一对视默然,曹操也明白其意了,心说他们这般心结,倒是也可以理解——只可惜子孝、元让、妙才不在啊……子廉倒是在,可惜他跟曹丕一贯不对付,我还不放心让他们俩搭伙呢。再一沉吟,突然间手指一人:“高行可率军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