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此番东征直至柳城,基本上来说,打垮了辽西乌丸,震慑了右北平乌丸和辽东属国乌丸——是所谓最强的“三郡乌丸”是也。所以在返回幽州以后,他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基本上肢解了右北平乌丸,以及势力相对小弱的上谷乌丸和代郡乌丸,按照是勋所说,都拆分成千户以内的很多小部族。至于右北平乌丸大人、汗鲁王乌延,曹操找个借口,裹胁其返回许都——跟我回去吃闲饭吧,就别再跟幽州这儿掺乱了。
一切安排妥当,曹操便打算高奏凯歌,返回许都了。于是召集群臣商议,让谁来镇守幽州为好?幽州旧日的军阀,除了一个曹操绝对相信、待之如子的阎柔外,包括刘和、鲜于辅、鲜于银等等,那是都要连根拔起,带回许都去做寓公的,幽州六郡,不可无人统属——就阎柔而言,无论地位还是名望,还都不足以担任刺史的要职。
刺史本为中央派驻地方的监察官,其后权柄日盛,到了汉末,终于成为民政、军事一把抓的地方首脑,甚至是割据诸侯。曹操在基本上统一了中原以后,也逐步削弱刺史的权柄,一就是按是勋所说的“分州”,把大州割为小州,缩小这新形成的一级行政区划;二是剥夺刺史的军权,而仅仅付之以民政。当然啦,第二条是就已经牢固控制住了的腹心之地而言的,对于幽州这种胡汉杂居的远州,就目前而言,刺史仍必须掌握一定的军事权力,才能够顺利施政,安定地方。
要是光做个民政长官,阎柔够格啊,要是军事、民政一把抓,阎柔就未必合衬喽。
群僚毕集商议,就中偏偏缺了郭嘉郭奉孝,因为郭嘉此刻正重病而卧,根本爬不起来。其实曹操还没有返回幽州,郭嘉就倒下了,很可能是因为连日奔忙,征调民夫以接应曹操,受了风寒。是勋听闻此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会吧,难道即便并未从征柳城,郭嘉也终究活不下去了吗?
其实再仔细想想,史书上光说郭嘉从柳城回来就病倒了,不久即殁,还真没提是因为从征的辛劳。本来临行前,郭嘉的脸色就已经不大好看了——若非如此,曹操也不会留下他,而只带着是勋东进——也说不定此人天寿便止于此,光少跑一段险路,那也挽救不回来啊。
据说还有一件事,也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郭嘉躺倒——就在曹操东征柳城的那段时间里,十六岁的曹丕突然闯入甄府,说要迎娶甄家最小的女儿,同时也是袁熙袁显奕的旧妻。
历史已经被改变了,但仍然刻意在某些细节上顽固地展现着自己无可阻挡的惯性……
在原本的历史上,邺城被攻破是在三年以后,从征的曹丕率先闯入袁府,一眼便见到了蜷缩在袁绍继室刘夫人怀中的甄氏,然后十九岁少年的心便被深深吸引住了……这一幕并没有简单地提前三年,虽然曹丕在此次从征前即提前行过了冠礼,取字为“子桓”,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半大孩子,曹操并没有打算让这个“中二”年龄的庶子直接提着武器冲上第一线去。故而,蓟城被破的那一天,曹丕并没有机会得见甄氏。
甄氏是在袁熙遁出雍奴的消息传来以后,才正式宣布跟丈夫离异的——当然啦,作此决定的乃是他的兄长、当家人甄尧,而非甄氏本人。在这个时代,尤其是贵族之家,男女双方都是有提出离异请求的资格的,虽然还必须得到另一方的同意,否则就必须对簿公堂,但逃离曹家控制范围的袁熙,他同意与否,那还重要吗?
甄尧是个老实人,但同时他也和这时代绝大多数的世家子弟一样,首先必须肩负家族的兴衰荣辱,在此前提下,才能谈得到对主君的忠诚——至于国家、民族,那又是什么了?并没有在太学听是勋宣讲过的人,是根本不会理解类似概念的。此前邺城被破,因为考虑到妹夫袁熙尚在幽州,仍然有可能保护甄氏家族,所以甄尧才率全族跟随袁绍北遁,并从此后忠心耿耿地为袁绍服务。如今袁绍已经死了,袁家几近灭亡,就连袁熙也几乎是空身遁往辽东的,那么,甄家还有什么必要继续乘坐在那条破船上,等着灭顶之灾的到来呢?
所以蓟城告破之后,甄尧被从牢狱中提至曹操面前,他当即就俯首归降了。甄家始祖乃西汉末太保甄邯,自东汉复兴以来,世吏二千石,在冀州的影响力很大,再加上甄尧平庸,离开冀州后大量田产都被曹家没收,故此对于这种可以作为旗号却不会造成实际损害的破落贵族,曹操断没有不纳的道理。曹操当即答应,保留甄家在幽州的产业——冀州就算了,除了老宅可以还给你们,土地我既然吃到了嘴里,那是绝对不会吐出来的——并且表甄尧为郎,让他暂且跟着自己的次子曹丕。
正是通过甄尧,曹丕在曹操东征以后,见到了大他四岁的甄氏,一见而惊为天人。甄尧也觉得,若能趁此机会巴结上曹二公子——虽然只是庶子——则甄家必然能够顺利得脱这场劫难,逐渐振兴起来,因而力促其事。曹丕小孩子心急,不待父命,当晚就留宿在甄家了。据说留守诸臣,包括郭嘉、荀攸等全都前去劝说甚至是责备他,结果遭到愣头青曹丕的顶撞,郭嘉回来以后就气病了。
事后得闻此事,是勋却对传言大不以为然。若是崔琰之类腐儒还则罢了,郭嘉一辈子冷面冷心,曹家内部就没几个人给他好脸色看过,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岂会如此之差?究其实质,这人还是累病的……或者不如说,他体质不佳,而又用脑过度,日积月累,迟早都会病倒,跟曹丕的胡作妄为绝无关系。
曹操返回幽州以后,闻听此事,当即重责曹丕,亲手打了他二十棍,然后就让次子带着伤滚回许都去。这门亲事我可以认下,但我是什么身份,对方又是什么家世?岂可苟且!等回去以后,再择良辰为你们成婚就是了,你小子着的什么急啊!
等到即将凯旋,商议幽州刺史的人选问题,百僚毕集,其中独独缺了郭嘉。曹操也还在犹豫,是带着郭嘉返回呢,还是就让他暂且留在幽州养病好呢?暂且按下心中的焦虑,曹操询问群臣,留谁镇守幽州为好?
陈群推荐河内温县人常林常伯槐,王粲推荐太原祁县人王凌王彦云,是勋心中并无所属,干脆缄口不言——不过就他看来,这二位无论就名望还是能力来说,估计都未必够格啊。
然后荀公达就站出来说话了:“常伯槐、王彦云皆忠悃之臣,娴于民事,若兖、豫等州,以之为刺,必可称职……”是勋心说你先夸这俩几句,却不提幽州,而说近畿的兖、豫,那肯定后面还有转折啊——果然就听荀攸继续说道:“然幽州事巨,西、北当鲜卑,东接公孙度,袁氏方灭,遗党猖獗,又散布乌丸,制度初立,非他州可比也。若留镇幽之臣,攸以为须具三长……”
说着话开始扳手指头:“其一,非止民政,亦通军事,未必临阵夺旗斩将,而能督导之;其二,熟于边事,外则能知公孙也,内则能御杂胡;其三,为腹心重臣,名闻天下,乃可镇以方面……”
是勋一边儿听,一边儿暗自点头——荀公达说得有理啊。可是听着听着就不对了,他要求那么高,这选择范围就自然缩小,缩来缩去的,怎么缩到自己身上来了?尤其第二条,“外则能知公孙也,内则能御杂胡”,曹家跟公孙家正经打过交道的只有自己一个,而且自己还有在并州抚胡的经历……他这是特意在推荐我吗?
果不其然,荀攸最后揭开谜底:“故攸以为,能当此任者,唯宏辅也,他人必不能办。”当即有几名官吏随声附和——或者认为荀攸所言有理,或者是特意拍荀攸马屁,也或者是为了哄抬是勋——就连王粲也寝了前议,连声说,是宏辅确实比王彦云更合适。
曹操微微点头,于是注目是勋:“宏辅可愿当此任否?”是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曹老大又补上了一句:“吾适往探奉孝之病,亦云宏辅可牧幽也。”
啥,连郭嘉也推荐我?是勋闻言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这风向不大对啊。自己此前镇守河东,结果让赵达上了封弹状,荀彧、郭嘉趁机进言,剥夺了自己的兵权,后来守牧朔州,被迫因为朝中舆论而主动辞职,事后探查得知,其中就也有荀、郭二人的功劳。荀彧如今还在许都,暂且发不了话,荀攸对自己的态度一向还算公允,可是怎么郭奉孝突然改变立场了,竟然推荐自己镇守幽州?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