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天曹家再开大会,商议答复许攸的问题,众议纷纷,仍然各执一词。不过因为有了昨天荀彧那封信,所以主张暂缓进兵的人相对多了一些——终究谁都没把握肯定能在年前就彻底平定幽州,灭掉袁氏啊。
是勋还跟昨天似的,笼着手,垂着头,不言不动。曹操听了一大圈儿意见,最终果然就一指是勋:“宏辅如何说?”顿了一顿,加上一句:“仍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么?”
是勋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昨夜许子远来访。”
“哦?”曹操假装还是头回听到这消息,不禁一挑眉毛,“子远如何说卿?”是勋心说你这表情有点儿假,但凡不是头一天归降曹营的,都知道你对手下人的掌控能力很强,许攸大摇大摆来找我,就算我不汇报,难道你会不知道?昨天我过来密商的时候,还没开口呢,你就先问:“闻子远往见宏辅,无乃说卿乎?”这才是正常该有的态度嘛。
他早就准备好了一番说辞,当下朝曹操微微一揖:“许子远欲说勋以宽袁,为勋所阻,然勋与其交谈之中,却知袁绍颓唐,体弱呕血,恐不久于世矣。袁绍不立嗣子,袁谭为长,反驱外郡,袁尚为幼,却处之于内,郭图、逄纪各有所附,则一旦绍殁,二子必争——袁氏非止野火烧其茎叶,即根亦烂矣,无可复兴也。然勋虽不虑袁,尚有他忧……”
曹操一捻胡子:“宏辅何所忧耶?可明言之。”
是勋点点头,转过脸来环视众人:“幽州广大,东西千里,袁氏所据,不过涿、代、广阳三郡而已。刘和、鲜于辅在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有乌桓,辽东有公孙,高句丽觊觎乐浪亦久。我若急进,恐彼等皆不自安,势将合聚,则欲底定,必旷日持久,粮秣难继。若缓图之,则必生争心。主公何不暂许袁绍,分兵以定冀、并,更待其变,变成而后击之,可一举定也。”
他这一定程度上是抄了原本历史上郭嘉平冀州的谋划。那时候袁绍已经死了,曹操进军黎阳,大败袁谭、袁尚兄弟,诸将皆请乘胜追击,郭嘉却说:“袁绍爱此二子,莫适立也。有郭图、逄纪为之谋臣,必交斗其间,还相离也。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不如南向荆州若征刘表者,以待其变;变成而后击之,可一举定也。”
袁谭、袁尚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要外部压力一减轻,都会立刻厮杀起来,更何况如今幽州的诸多势力呢?是勋虽然嘴上说“我若急进,恐彼等皆不自安,势将合聚”,其实还真没把那些家伙放在心上——袁家是肯定要抗曹的,三郡乌桓八成还会跟原本的历史一样傍着袁氏,但刘和、鲜于辅却可能直接归顺朝廷,至于公孙度和高句丽,实在太过遥远了,只要不主动去打他们,他们就不会朝西方派兵。但问题是,咱想要彻底击灭袁绍,再平了乌桓,到年底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可未必够啊。
那么,要是假装从了袁绍的请和,暂缓进兵呢?袁家肯定首先跟刘和他们厮杀起来,以便扩展自己的势力,好在幽州站稳脚跟。到那时候——“乌桓骑兵骁勇,不易敌也,何如先定并州,服匈奴,即收胡骑以当之,可事半而功倍也。”
是勋的话有理有据,听上去确实挺象那么回事儿——那终究是他筹思半夜才想出来的托辞啊——室内就此安静下来,众人尽皆沉思,那些本来坚定的进攻派也暂且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曹操就趁此机会,也不容得群臣细想,当即一拍桌案:“宏辅所言大善。如此,暂许成可也。”
老板既然定了调子,部分臣僚心中虽有不平,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于是召来许攸,提出三个条件,乃许袁绍请和:其一,上表天子请罪,并奉还大将军印绶——这本来就是袁氏的求和筹码;其二,袁绍遣一子入京为质;其三,罢军都陉之卒——等于打开幽州大门,表示不敢再以武力抗拒王师。
许攸全都应允,拜谢而去。可是曹操暂且还不肯退兵,他得等袁家先把人质送来再说。趁这个机会,分遣诸将,以定冀、瀛二州诸郡、国,随即委任夏侯廉为中山国相,于禁为河间国相,在幽州边境线上屯驻兵马,以为监视。
十日后,袁家遣了辛评前来,同时送上袁绍末子袁买。袁买字显雍,年仅十五岁,虽说是袁绍很喜欢的小儿子,而且在原本的历史上,袁绍曾经因为袁买得病而无心在曹操东征徐州刘备的时候袭击曹家后路,导致田丰以杖击地,恨声道:“夫遭难遇之机,而以婴儿之病失其会,惜哉!”可是等到了这个份儿上,袁谭是长子,袁尚最得宠,身后都有大票党羽,袁熙先至幽州,算半拉地头蛇,这哪个都不肯为了家族利益去许都当人质啊,袁绍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袁买给送来了。
根据史书所载,袁买后来跟着袁熙、袁尚流亡辽东,可是随即公孙度杀袁氏兄弟,往许都送来了袁熙、袁尚的首级,却压根儿没提袁买。所以袁绍这根血脉,可能尚未断绝——是勋心说这回就难说啦,将来曹操若想斩草除根,你身在许都,那还跑得了吗?
接到袁买以后,曹操即启程返回邺城。随即在邺又停留了数日,然后才敲着得胜之鼓,唱着“及壮当封侯”之歌,凯旋许都。
曹操在邺城的时候,还发生过这么一桩小事儿。话说某日曹操大宴群臣,一时高兴,就对崔琰说:“昨按户籍,可得三十万众,冀州故为大州也。”
想当日才刚拿下邺城,曹操就上奏天子,一方面分出瀛州来,一方面自请担任冀州牧,转过脸,又征辟崔琰为别驾从事,使其实掌冀州之事。不过曹操这回话里所说的“冀州”,还是老冀州,没把新的瀛州排除出去——整个冀州,户过六十万,人口高达四百余万,计点两户出一兵役,故有“三十万众”之说。
曹操挺高兴,可是崔琰听了这话就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反驳道:“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袁氏肆虐,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闻王师仁声先路,存问风俗,救其涂炭,而校计甲兵,唯此为先,斯岂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大意是说,冀州刚遭过兵燹,老百姓都想要安居乐业,您不先研究民政问题,反而跟那儿计算兵役数量,这难道是我们冀州人士所期望的吗?
曹操闻听此言,面色不禁一沉,还来不及反应呢,旁边儿是勋先站起来了,一指崔琰,高声喝道:“季珪兄此言差矣。今曹公以兄为别驾,属以冀州之事,仁声先路,存问风俗,皆兄当为者也,安得扰于曹公视听?诚如兄言,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不先致讨,何以安民?曹公奉天子明诏,荷宇内之重,出为将军,自当按以兵甲;入为宰辅,即当燮理阴阳。地方之政,何必兄言?譬如邴吉之问牛也,斯为大体,惜乎兄不识也!”
邴吉是西汉宣帝时候的丞相,据说他某次出城而行,路上见到有打群架的,理都不理,见到有头老牛在大喘气,倒赶紧下得车来询问放牛人老半天。他后来跟属吏解释,说身为宰相,职责是辅佐天子,燮理阴阳,要管大事儿。打群架的事情,自有长安令负责;天气还不太热,就有牛喘,恐怕天时不正,会影响秋季的收成,这才是宰相该管的事情啊。后人都评价说,邴吉是个识得大体的人。
所以是勋就以邴吉举例,说曹操出而为将,计算兵役正是他的本职工作,入而为相,也必须管大事儿,不必搭理地方上的小事儿。如今曹操虽然担任冀州牧,但这只是一个虚名兼职,实际权力不都交给身为别驾从事的你了吗?冀州的民政,你负责就好了,干嘛还跑来打扰曹操?
其实曹操跟崔琰这一问一答,在原本的时空中也发生过,只不过拖后了几年而已。史书记载,崔琰这么一说,曹操当即“改容谢之”,向他道歉。然而是勋前一世读到这段记载的时候,就很不以为然。曹操刚拿下冀州的时候,袁氏兄弟还在幽州,南边有孙权、刘表,西方有马腾、韩遂,西南还有刘璋,这仗且打不完呢,先查查户籍,算算兵数,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崔琰跟这儿满口的仁义道德,提醒曹操关注民生吗?曹操在民生方面的建树,那不比你强上一万倍?
汉自元帝弃霸道而纯任德教以来,其后王莽超级崇儒,到了东汉朝,那基本上就是儒家的一统天下了。儒家有儒家的进步之处,但也有很多弊病,最大的毛病就是空口讲仁义,为政无实效,白白培养出一大票百无一用还自认道德高尚的官僚出来,魏晋之际的清谈之风,亦由此而发端。是勋向来最反感这路货色,他心说崔师兄你跟着郑老师时间也不短了,郑老师不光光空口谈经,真当上大司农以后也办了很多实事儿,怎么到你这儿,事还没开干呢,就先给领导讲大道理?
所以他忍不住就站起身来驳斥崔琰。崔琰听了这话,一张脸涨得通红,想要反驳,却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辞来,当真尴尬到了极点。曹操见此情景,赶紧开口打圆场:“卿等所言,亦皆有理,是为国也,操敬二君一杯。”顺手端起酒杯来。是勋和崔琰赶紧致谢,跟曹操对干了一杯酒,然后各自落座。
是勋一瞟眼,就见崔琰的脸色还是挺难看,牙关也紧咬着,满腔的不忿。他不禁有些懊悔——自己不是一向与人为善的吗?今天怎么一激动,大庭广众之下就把崔琰给驳得下不来台?瞧他那德性,心胸应该不够宽广,这仇怕是就此结下了啊。
不过再一想,结仇就结仇吧,反正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崔琰最终也要死在曹操的刀下。再说了,清河崔氏也是名门显姓,南北朝时代北方“崔卢王郑”四大姓的势力,一直延续到唐朝中期才逐渐衰弱。虽说那个崔是博陵崔,但天晓得清河、博陵,真是两家还是一家两分的呢?反正作为地方大姓,迟早是自己打击的对象,那我就算提前得罪他了,又有何可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