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了好几个月大政小情一把抓的三合一县令生涯以后,是勋再折回来跑曹操身边儿搞文书工作,就觉得比从前要舒心太多啦。一是很少再有急务需要自己跟进,空暇的时间又多了起来,二是经过地方上的历练,他对政务的处理也更为老道了。
当然啦,比起当年做假佐,这济阴郡从事所要处理的文书也更为繁杂。郡国从事的工作,按照后来《后汉书·百官志》的说法,是“主督促文书,察举非法”,也就是收取、审核来自济阴郡的各类公文,并将州内各项政令颁布下去,督促郡内执行,以及从来往公文中探查和检举郡内各级官员的不法情事。通过一段时间的实习和磨合,如今是勋在公文写作上,也不再象从前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结果搞得只剩下条理清晰,文辞却并不出色,总给人感觉干巴巴的了。
因为他开始大肆抄袭古人……嗯,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应该说是未来人的成句。终究抄诗得抄大段,抄文咱们光摘警句即可,大段公文中插一两条警句,立码就能把立意给拔得高高的,瞧上去就那么的光彩夺目、非同凡响。文章就是如此,好言不须多,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即可。
比方说,处理到济阴劝学的公文,是勋就写“勤学如春起之苗焉,不见其增而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焉,不见其损而日有所亏”、“学之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士之行,成于思而毁于随”。处理到相关政务的公文,是勋就写“恶虽小,勿恃而为之;善虽小,勿忽而不为”,“核之于经,忧劳可以兴国;鉴之于史,逸豫可以亡身”。处理到相关人事认命的公文,是勋就写“玉试之三日,然后得宝;木辨之七载,斯可成材”、“路遥乃知马力,日久始见人心”……
他把这些古……未来文保留原意,在文辞上则略加篡改,这样一是为了符合上下文的风格、语气,二是也能因此产生一种糟蹋好东西的类s快感。比方说,哼哼,老子且看有我珠玉在前,刘备你丫临终前还能怎么教导儿子了……
荀彧作为曹操的大管家,是勋的绝大多数宏文,他是都需要过目的——也不知道这家伙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和时间——某次就拿着文章去找曹操,说:“是宏辅文采日盛,然渐觉流于靡丽一途,恐非正道。”曹操说不是啊,文章不在乎是不是华彩,不见得只有朴实才能言事,靡丽就光能成赋,你瞧他写的这几句话——“楼台近水,乃先得月;花木向阳,遂易为春”、“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史为鉴,乃知兴替;以人为鉴,乃明是非”,这里头的含义可有多深邃啊。
说着话还得意地一捋胡子:“前使宏辅督邮济阴,又守成阳令,使其信心百倍,材自光华——去疾诚不我欺也。”
是勋当然不知道荀彧和曹操在这样议论他,他现在玩儿抄袭玩得上瘾,平常有事儿没事儿的,就绞尽脑汁回想后世的成语和警句,想出一句就记录一句,打算一辈子就靠这个骗饭吃了——这可比抄诗要省心多啦。
当然,生活并不总是美好的,也有不少的烦心事儿。首先就是管亥的伤口是勉强愈合了,但身体总也不好,三天两头的咳血,几乎就下不了地——是勋琢磨着,他没有伤到心脏,大概是伤到肺叶了吧?难道这条黄脸大汉就要从此沦落成一个废人了么?每当看到管巳紧蹙的双眉,是勋一整天的好心情都会化作乌有,忍不住就要陪着管巳一起长吁短叹。
二是,曹德三天两头有信过来,说宏辅你从前给我推荐一个太史慈,一个卢洪,结果都被我哥哥给抢去了——太史子义天下第一,我小小的济阴郡确实安不下这条猛龙,那没办法,也不知道那卢洪究竟有啥本事了,我哥也霸着不肯撒手。你还给我推荐一个是仪,一个王修——门客从青州回来禀报,说是仪已经南下徐州,去投了他几个亲儿子了;王修则执意陪伴着孔融,一直等到青州全境都被袁谭吞下,孔融回乡隐居去了,他老兄只好降了袁谭,被任命为治中从事。
是宏辅啊,你给我推荐四个人,结果全都落了空,你可不能就此甩手跑了,你得再给我找点儿人来呀。
是勋心说这关我屁事啊,曹操还把我辛苦找来的道士谢徵给抢走了哪。再说了,难道济阴郡里就没人了吗?他左思右想,最后给曹德推荐了成阳的宁可和乘氏的李符、李登兄弟,但是说明白了,这仨我也只是泛泛交情,了解得并不深入,你先考察过了再用,出了事儿与我无关。
接着他又回复曹德,说颍川、陈留之间名士无数,理论上就都装在荀文若的肚子里呢,你去找他要人吧。你瞧瞧,你哥刚问一声“可惜戏志才死了,有功用和质量差不多的好货吗?”他立码就把郭嘉给掏出来了。
不久后的一件事,也证明了是勋的想法,荀彧还有一肚子待举荐的人才呢,只是因为时机未到,或是岗位不佳,所以没来得及往外掏摸。话说那回曹操跟郭嘉、是勋一起研讨豫州问题,曹操就说啦,那豫州刺史郭贡太可恶了,传言我退兵回来打吕布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招兵买马,想从背后捅刀子,要不是我把子孝(曹仁)他们留下镇守汝南北部,估计丫的阴谋就要得逞。不行,得把他赶下台,换个人做刺史。
他询问二人,用谁来替代郭贡为好呢?郭嘉说既然子孝将军在那儿,那就干脆让他顶上吧;是勋说去疾之才亦堪大用,可以去接替郭贡。曹操听了连连摇头:“是皆我兄弟也,自表兄弟为刺史,恐有干物议啊。”
是勋瞟了郭嘉一眼,故意把语气放轻松,半调侃地说:“主公五贼不破,霸业艰难啊。”曹操听了一愣:“何谓五贼?”郭嘉也沉吟道:“我知伤稼禾者有所谓五贼,又听说伤脏腑者,有‘喜怒哀乐欲’五贼……”
曹操说是了是了,宏辅一定是指的这个,没办法啊,我就是这么一个情绪化的人,欲望也很强烈——虽说不求华厦美食、金玉绢帛,可是见了漂亮女人就迈不动道儿(是勋心说见了权力你丫也迈不动道儿吧)——这毛病也真不易破。
是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心说这是《宋稗类抄》里的笑话,你们当然听不懂,且等我来解释:“所谓‘五贼’非他,乃‘仁义礼智信’也。”曹操就迷糊,说这是五德啊,怎么变五贼了?
“士之五德,霸之五贼,”是勋掰着手指头逐一给曹操解释,“宋襄不破其仁,乃有泓水之败;春秋本无义战,而成五霸之势;高祖慢而无礼,遂开炎汉之基;韩信炫耀其智,难免身死钟室;霸王以鸿沟为信,终有垓下之困。主公欲成齐桓、晋文之霸,则不得不破此五贼;凡有利于重光汉室的,仁义安可制,礼信亦可除——畏惧人言,更是自缚手脚。”
曹操听了,仰起头来“哈哈”大笑,鼻涕眼泪横流:“不想宏辅亦东方曼倩(东方朔)之流亚也,闻君此言,多日烦劳,一朝而空矣。”郭嘉也笑,只是没笑得曹操那么嚣张而已。是勋一边儿鼓掌:“笑得好,则见主公已破‘礼’贼也。”一边儿斜着眼睛观察郭嘉,心说深了啊这小子,我还真是看不透啊看不透。
曹操是个喜笑无忌,经常耍宝的人,是勋跟他开这种玩笑,那是一点儿坏处也没有啊,反而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说了,虽为玩笑,其中蕴含的深意,却足以使人静思后一脊背的冷汗直流。可是倘若荀彧这类世家子弟,或者毛玠这种清廉方正之士在场,是勋也是不敢这么胡言的——那不是找骂呢嘛。这会儿除了曹操,只有郭嘉一个听众在场,所以他琢磨着试探一下。
史书上说,郭奉孝“有负俗之讥”,也就是说名声不大好,经常遭人非议。有人就猜啦,那是因为郭嘉出身低微,庶族气息较浓,还有人猜啦,说郭嘉不拘小节,行为放荡。可就是勋瞧起来,这两点都值得商榷:首先,郭嘉出身是不高,不能跟荀彧比,可是曹操手底下真正世家大族出身的本来就不多,郭嘉的家世好歹没到吴质那种乡下小地主甚至是富农的程度啊,比程昱、毛玠他们也差不了多少;再则,郭嘉也不知道是素行如此,还是因为初来乍到所以比较收敛,人前人后也都比较讲礼貌,没露出过什么放荡的举止。
所以他今天就试试郭嘉,看他是不是跟曹操一样,都藐视传统的道德礼法,所以才遭人骂。只可惜郭嘉既没有站出来,义正辞严地呵斥说宏辅你这么开玩笑不合适,也没有跟着曹操笑到差点儿背过气去,就光跟这儿“呵呵呵”的敷衍——他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是勋实在是瞧不出来啊。
笑过之后,当然还要研究正经事儿。是勋就翻出近年来入仕朝廷的高官履历来翻查,瞧瞧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嘿,还真给他翻着一个:“故司徒、陈国袁滂有子名涣,前除谯令而不肯就,不知如今何在?”
郭嘉是陈留人,就跟陈国挨着,当下给出了答案:“在家隐居。”是勋就建议说:“可使郭贡举为茂才,然后即取郭贡而代之。”这位袁涣袁曜卿那也是《魏书》上有传的人物,出身又好,挑他当豫州刺史再合适不过啦。曹操还在犹豫,说袁曜卿就是豫州本州人,表他当豫州刺史,是不是合适呢?
是勋心说这都什么光景了,你还执著这些?果然心中五贼未破。别的事儿他不清楚,当初在青州呆过,青州的事可是门儿清:“前此刘景升表北海孙嵩为青州刺史。刘表身为宗亲、天下大儒,尚不守其旧制,主公又有何惧?”
曹操听了一拍大腿,说那好,就是他了——前几日文若也跟我提起过袁涣来着,但说还没有他合适的位置,这回行了,我这就让文若去请他出山。
是勋心说你瞧吧,最终还是荀彧夹袋里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