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夜,洛阳军所衙门里,张行一人坐在自己的帅案之后,昏黄烛光照耀之下,他手上拿着的是刚从外城传过来的紧急军情奏报。
传到武安所的军情,张行手上也会有一份。当他得知外城有人生乱的时候,没有马上有所动作,也并未前去武安所或者是东王府,而只是坐在原处,怔怔打量了许久。
张行心中很清楚,自己作为洛阳防务的最高长官,遇到这种时候不该作出如此的反应,可在听到况少越的一番话之后,他以前的一些想法也有些动摇。这时候,他宁肯多坐一会,将事情想明白。
这时候,一人匆忙进到厅堂中来,等他放下帽子,见到张行仍旧安坐着,便有些着急上前来,急不可耐道:“将军何故还在此?”
“不在此,在何处?”张行看着来人,冷声道,“少越,你自己看看。”
说着,张行把手上的军情奏报交给了眼前来人,便是之前对他苦口婆心说的不少话的况少越,况少越却是看都没看,直接将奏报放下,道:“将军,是时候建功立业了。”
张行苦笑了一下,道:“事情果真与你有关,本来我也觉得奇怪,临水防务,是兰谢宁在负责,你与兰谢宁相交莫逆,他要闹出什么事,你不可能不知晓,却也没想到,你却是如此胆大包天,敢在洛阳城生乱。”
况少越挺着胸膛道:“要是将军想杀我,便只管下令叫刀斧手进来便可。还是将军心存软弱,不敢对东王有所为,所以……才甘当这缩头乌龟,在这里等着被东王治罪?”
张行一时间陷入沉默。
从接到战报,猜到事情可能是况少越和兰谢宁所为之后,本来果断的他却也有些进退维谷。要是派兵去弹压,事态会很快平息下来,但结果他也要跟着受到牵连。便如同况少越所说的一般,林詹在东王府的地位更加稳固,再没什么人能动摇其地位。而他日后的前途将不可测。
但若是就这么听之任之而不管,他同样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事后或许他将成为帮凶,毕竟一个兰谢宁手底下才几个人,能成什么气候?就算他不动手,慢慢的兰谢宁叛乱的人马也会被镇压住。
况少越见到张行沉默,便知道有机会。要是换做以前的张行,之前他说那一番挑唆的话,已经令他人头落地,之所以张行不发作,也是因为张行同意他所说,而且心中对东王府已经不再是一条心。
“将军,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不多时,消息传到东王耳中,将军哪还会再有立足之地?”况少越又开始苦口婆心道。
张行微微抬头,打量况少越一眼道:“动?如何动?你是让我助纣为虐,派兵反叛朝廷不成?”
况少越笑了笑道:“将军不知,这自古成大事者,皆是敢作敢为之人,而今洛阳防务全然寄在将军一人身上,将军要作何,又有谁能拦得住?既然东王待将军不仁,那将军又何必授人以义?我这里有些人马,都是愿意帮将军成大事之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着,况少越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打开来,里面咧着几个人名。
张行一看,心惊不小,这其中的人,与之前失踪被韩健说是调遣出去有任何的那些人,或是关系亲近,或者是属于同一军的。这也说明,东王府早就察觉到了军中可能会生变,已经提前作出的一些反应。
“你……”张行打量着况少越,喝问道,“本将军问你,之前军中上下无故失踪之人,与你是何等关系?”
况少越叹道:“将军怎还如此执迷不悟?难道你要为一个区区的后生保他的江山不成?东王小儿,不过只是区区一竖子,文不能行武不就,却偏偏能执掌着东王府基业,要非将军在旁辅佐,他又有这等本事?”
张行苦笑一声,况少越说的话,跟下午说的那些已经截然不同了。
之前况少越是在极力挑拨,一面说东王有本事,然后帮林小夙的兄长,也就是林詹上位。现在却又说东王没有什么本事,前后矛盾的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着了况少越的道了。
张行感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是杀了况少越也于事无补。
“这些人,你敢保没有二心?”张行也不拖泥带水,直接问况少越道。
“绝无问题!”
况少越说着,又道,“现在只要将军一声令下,这些人只管凭将军差遣,到明日,将军便是这洛阳之主。”
张行脸色很为难,才一天时间,他就从东王府的忠臣,要变成叛臣,便是他自己也难以接受这转变。
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迟疑半步,让东王府那边先作出反应,那他的命运将会堪虞。
“那好,本将便给你手令,调兵马进内城!”
张行说着,从怀中拿出令符,这是洛阳内城的通关令符,只要有其在手上,外面的兵马便可畅行无阻进入到洛阳内城来,也就是说,外城的那一点骚乱即将要蔓延到内城中来。
“将军,我绝不辜负将军!”况少越说着,便带着令符而去。
况少越一走,张行感觉心中七上八下,之前只是城中一点小的骚乱,他只需要拨乱反正便可化解,而以他跟东王府的交情,也绝不会被抄家灭族。可现在他便等于是将自己立于危地,事败的结果,不但将会身死,更会令自己身败名裂。
对于一个将领来说,声明有时候比命更重要。
张行还是感觉有些太武断了,把事情都交给况少越去做,等于是将主动权交给别人。对于况少越,他还是没有多少怀疑的,毕竟是同乡而且是亲戚,曾经在军营里也可说是同袍。
“来人,召集众将到这里来议事!”张行喝道。
张行觉得是时候自己也有所动作,不能让况少越一人在外犯险,洛阳的情况到天明之前可能就会有个结论,但在这时候,他更需要镇定自若,把事情成功的可能性提到最高。
张行想的是,现在洛阳防务的所有将领都在自己麾下,只要自己掌握住这些人,东王便也没什么办法。
可当他喝出这一声,许久之后未得回应之后,便是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
张行到门口来,却见整个军所衙门院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自己感觉到一种凄凉之感,就好像是孤家寡人身边没任何人帮辅一般。
“将军……”一名传令官匆忙而来,正到了张行面前要说出什么事,突然从这人身后上来几个人,将这传令官给砍倒在地。
张行登时紧张起来,抽出佩剑,还没等有所动作,便见面前的人迎上前来,黑压压的有十几个人,等他定睛看清楚,才看清走在人群后面的是东王本人。
“少公子?”张行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东王前来,难道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来拿他问罪的?
“老张,是你?”韩健走上前来,道,“看到你便好,还以为你也遭遇不测了呢。军中有几名将领无故被杀,正有人向本王奏报这事,打算过来看看,便又听说城里出了点乱子,武安所没人,便只能过来找你问问情况。”
张行面色有些僵,他也没想到东王会这么快过来。
东王的话,他有多半是不信的。要东王只是过来问问情况,会不由分说直接连传令官都给杀了?
便在这时,门口有几名士兵过来,像是慌张带着什么消息而来,还没等靠近,已经被韩健身边的人给拿住,一起压了进来。
“何事?”韩健打量着几人道。
这几人,便是刚去刺杀了军中几名将领的江克等人。
“我等是来向将军奏报军情。”江克表现的很无辜一样,紧忙下跪道,“不知少公子在此……”
“哦。有什么事,直说便是。”韩健道。
江克故作慌张的模样,说道:“左军将军被人所杀,凶手逃走,正有人在追踪。”
“这可是大事。”韩健看了江克一眼,道,“老张,到里面去说,这天寒气冻的,外面说话不方便。”
张行脸色铁青,左军将军刘化正是他之前在况少越那份名单中见过的人,这么快便被人所杀,他总感觉事情没那么见到,或者说杀人的正是东王本人。
韩健都前来,张行不敢有所妄动,只好与韩健一起进到厅堂中,继而几名士兵将厅堂的全部烛台点亮,厅堂也跟着明亮起来。
这时候,才有零星的将领过来,却也都是一脸茫然,显然是从睡梦中被传令之人所叫醒,还不知城中发生何等情况。
来人见到张行,还没等行礼,却发现东王也在,一个个不由紧张起来。
到洛阳之后,东王还从未亲自在夜晚来过军所衙门,要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东王怎会亲临?
来人纷纷给韩健行礼,韩健没有坐在帅案之后,而是指了指帅案位置,对张行道:“老张,这是你的地盘,自己坐,不用太拘礼。”
张行紧忙行礼道:“属下怎敢?”
“有何不敢的?难道还要本王上去扶你坐?”韩健笑道。
张行这才在自己的帅案前坐下,却见韩健身边还立着二人,原本还不觉得怎样,毕竟东王出来,身旁身后总是有不少的拥趸。可当他依稀辨认出这二人似曾相识之后,再仔细一想,原本坐下来,却也马上重新立起来。
韩健身后的二人中,赫然便有身为东王妃的南王府二小姐,另一人,他自己都不敢信,岂不是当今女皇?
张行之前给况少越令符的时候,自然知道况少越这次调兵进内城的目的,显然不仅仅是要在城中制造骚乱,更重要的是杀进皇宫去。现在倒好,女皇便立在他身前,要说是机会,那也是机会,近乎是触手便可将女皇给杀了,但现在东王也前来,要是没有全盘准备,女皇敢与东王一同而来?
张行正要上前行礼,却见韩健压了压手,道:“坐下,本王今日只是过来问问情况,不用太拘礼。坐着说话便是。”
张行听到这话,心中原本确信之事又有些怀疑了。
要东王身后真是当今女皇,何以会出现东王坐着,而天子站着的道理?
这时候,更多将领进来,却也都没张行那么惶恐,因为大多数人根本还不知发生何事,自然也不知城中现在的骚乱正愈演愈烈。
“殿下,您这是?”苏廷夏比较晚过来,见到韩健,他上前来行礼,很恭敬模样。
苏廷夏虽然来的晚了一些,却也第一个敢上前直面对韩健搭话的人。
一时间整个厅堂的人都看着韩健,毕竟苏廷夏问的问题,也是他们想知道答案的。
“先不说这个。”韩健看着张行道,“老张,随军右使过来了,随军左使现在何处?”
张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告诉韩健被他派出去谋反了?
“属下……也不太清楚……”张行回道。
“不来就算了,城里有点小的骚动,本王已经派人去平息了,估计一段时间之后,便可解决。”韩健对在场众人道,“同时还有件事,一会等事情结束,再给你们说。都先放松一些,不用太拘谨,当是一起等消息便是。”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洛阳城发生骚乱,再小事情也不会小,这道理他们很清楚。一个个也都心想,别看现在东王说的轻松,一会追究起来还不定谁要倒霉。
韩健坐在那,却是一直含笑看着张行。便是冬日里,张行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
等了有半个时辰时间,韩健仍旧制止坐着不说话,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将领察觉到事情不对劲,而韩健身后立着的两个“贴身侍卫”,也有更多的人认出身份,却没人敢上去指出来。
时间很快过了三更,已经是后半夜,突然外面嘈杂起来,却见几名军士押送着一人进来。等到了厅堂中,不少人惊呼一声,便是张行也立起来看着被押送来之人,想看看是否是况少越。
仔细看清楚,张行才确定不是况少越。提着的心,却仍旧没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