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山堡忠义祠。
这是一座占地极大的陵园,一共分为两部分。
最外面是享庙,享庙前有一个占地极广的大操场,此刻这里站得密密麻麻,一共分为四层。
第一层是主席台,上面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张力。
张力一身五品文官礼服,神情肃穆地看着台下的所有人。
大明朝官服分为好几种,有礼服、朝服、常服等等,基本穿着的场合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
礼服张力从未穿过,按规矩是皇帝登基、册封皇后、皇帝生日‘万寿节‘等为数不多的场合才会穿,以示庄重。
然而张力今天穿了。
第二层是团山军一众将官,他们以高元良为首,站在主席台下。
第三层则是所有团山军士兵,目前操场上只有六百余人,还有二百人受伤躺在营房中接受军医队的治疗。
最后一层人数最多,乃是团山堡所有的堡民,也包括刚刚回归大明朝的那一千多被掳汉人,总人数超过了四千。
享庙之后便是陵园,那里现在最靠近享庙的地方已经竖起了四百多座墓碑。
每一个墓碑后面都有一座隆起的小土丘,里面埋着阵亡将士的骨灰盒。
墓碑上都有刻字,记录了坟墓主人的生平和战斗事迹。
然而绝大多数墓碑上只有两三句话,甚至墓主人姓名那里,也只写着军队中临时起的名字。
李精忠、王报国、刘破虏、齐华夏……
这些人没有名字,只有外号或者小名。
木头轻轻瞥了一眼身旁的疙瘩,自己腰杆又挺直了几分。一种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和责任感,让每一个团山军在数千堡民们的注视下,都站直了腰。
大牛右肩挨了一箭,军医队的人已经给他取出了箭矢,但是现在他还起不了床,躺在营房中养伤。
木头舔了舔嘴唇,思绪飘得有些远了。
昨日黄昏兵备道张大人亲自看望了每一个伤员,自己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张大人,实在是激动万分。
当时看见张大人亲切地问候大牛的伤势,还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儿,登时大牛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失声痛哭起来。
自己那时真恨不得受伤躺在床上的是自己--能被张大人夸两句,即使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张大人对一同前来的戈大人说--唔,管着团山堡民政的戈大人,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官儿--,伤员必须顿顿吃肉,这样才有利于伤势的恢复。
果然今日一早,戈大人就派人给大牛送来了一大碗羊肉汤,里面还有一根带肉的大骨头棒子!
……
‘默哀一炷香时间!‘
张力神情肃穆,高声喊道。
所有人都低头默哀,木头也收敛起了心神,低下头去。
隔壁董老三那个火铳小组,死了两个,重伤一个,几乎全灭了。
前几天董老三还与自己在训练场上较劲,比谁用最快的时间完成规定的动作,后来自己险险地胜过他一筹。
哪知道,他那队人,现在已经烟消云散……
木头眼睛顿时湿润了起来,他快速地揩了揩眼泪,才算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默哀结束之后,张力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鸣枪!‘
万队长带着五十名教导队员们,点燃了手中的火绳枪。
‘啪啪啪啪--‘当枪声划过忠义祠的上空之时,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点燃。
张力看着有些激动的大头兵们,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感概。
他们先前也许是懦弱的,不堪的,但是自己来了,那么他们的命运就一定会改变。
以后团山军中的每个兵卒,自己都要将他们培养成‘最可爱的人‘!
‘昔年西汉陈汤有言:宜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话你们可能听不懂,但是给本官记住一句话--杀我大明百姓者,虽远必诛!‘
高元良第一个喊了出来:‘虽远必诛!‘
潘霸天、孑然、伊泽也都一起喊道:‘虽远必诛!‘
木头声嘶力竭地也跟着所有团山军士兵们喊了起来:‘虽远必诛!‘
忠义祠最靠外站着的那些被解救的汉人奴隶们,茫然的脸上此刻也有了一丝触动!
不知道谁带头跪了下去,余者哗啦啦地全部跪在地上,哭声震天!
……
宁远卫城议事厅。
此刻这里只有三个人。
祖泽溥并没有坐在主位,主位上坐着一个老熟人--广宁巡抚戴健。
戴健脸色铁青,右腿不停地抖动,拿着茶杯的右手迟迟没有放下,显然有些走神。
其实张力对于辽西将门的看法略微有些偏激,这帮人是兵油子不假,嚣张跋扈也不假,但这帮人不傻。
靠辽东这贫瘠的土地,这么可能养十多二十万的大军?
明面上对于大明朝的高级文官,祖氏一门还是相当给面子的,毕竟他们是衣食父母。
在祖大寿的计划里,投降鞑子乃是最坏的一个计划,因为祖大寿即使投降了,也不可能受到重用。
且不说祖家与鞑子这些年打来打去,总有些化解不了的血海深仇,单说投降以后的地位便会相差万里。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古今皆是一样。
说起‘投诚‘,万历年间‘敢为天下先‘的抚顺守将李永芳才是头号‘投降标兵‘。
李永芳第一个投降之后,极受鞑子礼遇,后来还娶了奴儿哈赤的孙女,一时间‘风光无二‘。
所以从各种角度来看,祖氏一门割据形同藩镇,才是最符合他们核心利益的。
不过祖家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家主祖大寿绝不入京。
祖家大爷们很鄙视南宋姓岳的那个二愣子,也看不起拥兵数十万还跑去勤王的袁黑子,所以他们--
听调不听宣,如此而已。
戴健的右手边,坐着一个一身紫袍,面白无须,脸型瘦削的太监--宁远镇守太监赵兴发。
赵公公在先前宁远被鞑子攻击之时,自然也是跟着祖泽溥跑路去广宁的,毕竟广宁城才是祖家的大本营,那里光战兵就有六万,岂不比两万守军的宁远安全?
明朝军队中都有监军,明面上自然是代表崇祯皇帝来监视武将,然则赵公公早已被祖家的金山银海喂饱了,所以……大家都懂的。
祖泽溥坐在赵公公的下手,眼瞅着气氛有些沉闷,祖泽溥第一个开口了:‘宁远兵备道张大人编练新军,第一战便砍了如此多的首级,实在可喜可贺呀!‘
祖泽溥脑子相当好使,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他自然是非常清楚地。
张力虽说一来就灭了守备李达刚,但是区区一个守备,祖总兵麾下不说一百,七八十个至少是有的,也算不了个啥。
后来张力拉走一些物资,带走了几百名兵士,这都无所谓。重点是这位兵备道大人自个儿找了个犄角旮旯自生自灭,也不劳烦祖总兵费心对付,也算是少了一桩麻烦的事情。
所以祖泽溥对于张力,敌视并不算太大,因为在他眼中,‘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独自练兵的张力,便是如此。
可是广宁巡抚戴健和赵公公显然不这么认为。
戴健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案几之上。他原本有心说上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毕竟这次张力报上来的战功实在太过雷人,北虏首级一百六十个,东虏首级七个。
祖泽溥将戴健的眼色尽收眼底,心头敞亮,于是也不说话了。
狗咬狗,往死了咬本将军才高兴呢!
戴健毕竟年纪轻,上任前父亲再三交代,宁远和广宁的镇守太监都是能量极大的人物,故而戴健将目光看向了赵公公。
赵公公思忖片刻,阴阴一笑,扯起公鸭嗓子道:‘张道台此次立下赫赫战功,咱家也脸上有光呀!‘
戴健眉头皱了起来,赵公公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不过总有些不醒眼之人想要虚冒战功,以前咱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次竟然敢说一百多斩获首级!真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咱家决定好好敲打一番!不知戴巡抚有何高见啊?‘
戴健心头心惊,尼玛!
老子还是年轻了,竟然没想到这点!
就凭张力那点人马,敢与鞑子野战?
多半是杀良冒功。
是了,一定是!
戴健一想到此,立刻气血上涌:‘赵公公英明!那张力竟敢杀良冒功?‘
赵公公怜悯地看了戴健一眼,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货的智商只有更低没有最低,怪不得被排挤到辽东来送死。
想那张力敢如此报功,定然也是有几个鞑子首级的,你戴健是二货,难道张力也是?
朝廷向来对首级验视非常严格,除非买通验首级之人,要知道汉人的头颅与鞑子头颅,一望而知,又怎么作假?
宁远卫城验视首级之人么,正是自己!
所以这首级想必确实是鞑子的,只是数量上肯定有出入。
赵公公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戴巡抚,咱家可没说他杀良冒功哦!想必张力也有一些真奴首级……正所谓见者有份,咱们是要呢,还是要呢,还是要呢?‘
‘要啊!‘戴健没听出赵公公话中的深意,一脸猴急地模样溢于言表。
祖泽溥也哈哈一笑,对着赵公公拱手一礼:‘还是赵公公老成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