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爵已经极力克制了自己的愤怒情绪,用他自认为最好的态度来向徐永吉交代。但让这位小公爷料想不到的是,那位曾经像狗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徐家大公子此刻竟长身而起,面容倏地冷了下去,“小公爷这是要铁了心赖账了?”
一句质问彻底击碎了徐文爵的理智,此时的他已经什么都顾及不上,任由自己的暴怒情绪彻底宣泄出来。仅仅一瞬之间,便嘶声狂笑道:“如何?你一个商人之子,还要硬抢了我徐家资财抵债不成?话已至此,你我还有何情份可言?我给你留点体面,不让你从正门出去!”
徐永吉一愣,什么叫给我留点体面,不从正门出去?不过他早就打定了主意,所有话都是依照爹爹的安排为之,而徐文爵那蠢货的反应也都与爹爹预料的一般,这时的他也顾不得多想,冲口便将接下来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公爷莫要以为仗了魏国公的势就可以为所欲为,现在的形势已经是今非昔比,小公爷若识相,便将欠我徐家的三万两银子一文不少的拿出来,咱们银契两清,否则……”徐永吉冷笑了两声,语气又一转。:“知道小公爷仓促之间拿不出这么多银钱,给你三日功夫。三日后此时,若见不到银子,别怪徐某人翻脸无情了!”
“来人,来人呀!把这混账王八蛋给我叉出去,扔到大街上!”
徐文爵自出生以来便含着金汤匙,谁见了他不是客客气气,礼敬有加,何曾受过这等挤兑,更何况还是曾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商人之子徐永吉,这让她如何能受得了?顿时便暴跳如雷,也顾不得伤腿的伤口,激动之下竟下了榻站起来,伤口被激烈的动作撕裂,鲜血又涌了出来,将白绢中衣染得一片通红。
旁边的婢女何曾见过这等架势?都吓得花容失色,大呼小叫,哭喊成一片。随着徐文爵的话音落地,外屋门被推开,两个家丁冲了进来。徐文爵指着徐永吉怒道:“将这个狗一样的东西,给老子扔出去,扔到大街上,让他吃屎去!”
家丁们都知道徐永吉的底细,只是对自家小公爷对此人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有些诧异,但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半分犹豫没有,左右强行叉了徐永吉,便出门而去。
徐永吉显然也没想到徐文爵说动手就动手,这一节爹爹可没交代过,让他如何应对,情急之下也撕破了脸皮。
“徐文爵,老子会让你后悔的,竟然如此对老子!”
徐文爵怒极反笑,让两个家丁驻足,他拐着一跳伤腿,一瘸一拐的来到徐永吉面前,用保养很好的右手,使劲在徐永吉的脸上拍了两下。
“敢和老子自称老子,老子也把话放在这,就等着看你如何让老子后悔!但老子可以确定一件事,马上你就会后悔在老子面前如此放肆!”
徐文爵的双眼中忽然射出了戏虐而又仇恨的目光,这使得徐永吉像是被草蜂蜇了一般,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你,你想作甚?”
“作甚?让你吃屎!”徐文爵怒气陡起回了一句,同时又对家丁挥手,“拖下去,寻了大元帅的黄白之物给他尝尝新鲜,以后也好长长记性,知道自己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徐永吉顿时就傻了眼,他万万想不到,徐文爵这败家子竟然能想出这么阴损的主意,让自己吃狗屎!他知道以现在的情形来看,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两个家丁的对手,又暗恨爹爹自诩料事如神,怎么就料不到如此作态徐文爵,使他产生了让自己吃狗屎的心思。
一念及此,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和之前的硬气话,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小公爷绕了小人这一回吧!小人知错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过眨眼的功夫,徐永吉已经声泪俱下,抬起双手狠狠的抽着自己的两颊,没几下的功夫就将脸抽的通红一片,显然是下了力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今日在魏国公府吃了狗屎,将来传出去,自己还有何颜面在南京立足?俗话说的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淮阴侯韩信未起之时不也忍过胯下之辱吗?
暂且忍你一时,将来得着机会早晚加倍奉还你这蠢货!
看到徐永吉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狼狈模样,徐文爵心里的一口恶气算是出了大半,他原本就不是那等阴损刻薄之人,让徐永吉吃狗屎也是盛怒之下的决定,现在看到他受到教训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也就打消了让他吃屎的念头。
但徐文爵却对这徐永吉的感观更坏,此人态度变化如此之快,忽而恭顺,又忽而狂悖,转瞬间又卑躬屈膝,这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厌恶的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像厌恶一坨狗屎般,对叉着徐文爵的家丁挥挥手。“叉出去,直接扔到街上算了,以后再见到此人上门,直接打将出去!”
徐永吉千恩万谢的被叉了出去,徐文爵这才觉出了腿上的疼痛,待看到小腿处的中衣已经被染成一片红色,凄然惊叫一声竟昏晕了过去。
刚刚平静下来的婢女又大呼小叫,“小公爷,小公爷……”
徐永吉趴在魏国公府后的巷子里足足有半刻钟时间没能直起身子,那两个家丁招呼的够狠,将他摔得差点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子,他先将屁股拱起,试图支起身子。这时偏巧有两个总角童子拐进了巷子,见到徐永吉这幅狗刨般的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咯咯取笑他在地上装狗。
这位商人之子虽然地位不显赫,但总是生在富有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何曾被小小童子如此取笑过,刚想教训两个童子一番。但又一转念,魏国公府周围住的都是既富且贵的人家,看这两个总角童子绸衣金锁,手中还拿着个通体圆润而又小巧的玉如意,定是哪家的贪玩小公子偷偷跑了出来,还是不要惹祸为他徐家树敌了。
于是,徐永吉忍受着身体的疼痛与精神的痛苦一瘸一拐的离开了魏国公府。
八月初十这一天,魏国公终于返回南京城,迎接他的是一场盛况空前的欢迎仪式。仍旧是聚宝门外,南京在任的从七品以上职官闲官悉数出城郊迎。其形制俨然是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军。
李信作为城中掌握兵权的超品侯爷自然列于主位,他极为不自在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盛装礼服,他非常不适应这种繁琐而又零碎极多的古制礼服,相对而言就连让他一直不甚习惯的常服都要比之舒服多了。这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两年前在大明京师承天门外,自己身穿不和身的斗牛服,以及那场游街似的奏凯献俘之礼。
李信左手边是南京户部尚书郑三俊,右手边则是南京兵部尚书高宏图,余者各部司堂官则站了一溜,再往后便是那些投闲置散没有职司的官员。人头攒动之下,华服汇集一片,远远看去倒也壮观无比,这在南京城也是多少年难得一遇的盛景。
眼看着时间已经过了午时,天上的太阳越来越毒,秋老虎的劲头让很多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官员们吃不消。
“不是说午时便能赶到聚宝门么,现在都过了小半个时辰,连半个鬼影子都没,咱们也总不能一直这么傻等吧!”
“就是,这眼看着上秋了,衙门里的公务忙到脚打后脑勺,哪里有那么功夫在这瞎耽误!”
底下的官员们有一句每一句,可言语中并不甚恭谨,若不是镇虏侯发起组织了这次盛大的欢迎仪式,他们哪有闲心来迎接这位险些使南京城陷入险境的败军之将!
现实就是这么无情,不管一个人有多大的威信,一次关键的失败,就能让他一生积累的声名毁于一旦,付之东流。魏国公所面临的景况大体就是如此,再加上有了李信这个百战不殆的强有力对手,很多人都自觉的选边站队,更使得魏国公在南京城中人心尽失。
站在李信身旁的高宏图却在庆幸自己选对了边,那日多亏夫人提醒,自己才坚定了心思,而今看来镇虏侯绝非泛泛庸碌之辈,能够以礼相待自己的对手,这份胸襟和见识就让人敬服不已。虽然有些过于做作,但久历宦海浮沉的他何尝不明白,往往这种高姿态的背后,隐藏的是一颗恶毒的心。
正如唐代玄宗朝奸相李林甫,口有蜜而腹有剑,别看镇虏侯对魏国公表现出一派敬重姿态,他敢断言这背后一定是把早就磨好了的锋利无比的雁翎刀。
将人捧得越高,再让人摔得更惨,同时又撇清了自己倾轧同僚的嫌疑,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略。这等手腕,哪里是个粗鄙武夫能想到的,胡思乱想之下他看向面有微笑望向远方的李信,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