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可栋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一时间又等不到伍德明的回答,却也不知说什么好,竟使得厅中气氛分外尴尬诡异。
半晌之后,伍德明突然哈哈大笑,“明公可是误会了?在下不过是仰慕徐小公爷已久,又不得门路引荐,听说明公与小公爷多有交往,而今只求得引一见。不知……”说到这里,他故意拉长了音调而故意不将话全部说出口来。
很显然,伍德明掌握了两个人之间谈话的主动权,荆可栋处处受制,他的这一要求又着实的出乎了荆可栋的意料之外,万没想到所求竟是如此简单。他犹自不信,又确认了一句:“伍兄此话当真?”
伍德明的恢复简单而又干脆。
“当真!”
然后他又从袖子中抽出了一份礼单,送到荆可栋面前。
“薄礼一份,明公看看,送小公爷可合适?”
徐文爵虽然好以结交闻名收受各类字帖水墨,但也不是寻常人想见就能见到的,须得由切实的熟人引荐,才肯收礼相见,否则多数时候则是只收礼而不相见。因此,昨夜荆可栋得徐文爵连夜相见,也是十分难得的了,当然这其中与八成的因素是看在了那幅苏东坡真迹的面子上。
而伍德明的礼单让徐文爵眼皮不由自主的就跳了几跳,但见均是隋唐、南北朝之物,除了颜真卿的书帖意外竟然还发现了一份王羲之的真迹,这份礼单不可谓不重啊,看来此人也是下足了本钱。到此时,荆可栋的心态又陡然转变了,其间微妙自是不可对外人言,但他自己却轻松了许多,终于不是所想的大逆不道之事,仅仅求见徐文爵一面,这是他当有把握。
也怪不得伍德明求到自己的头上来,在南京城中能走对了门路的官员屈指可数,而其中绝大多数皆为城中显赫权贵,又其实一介区区秀才可以巴结得上的,他来求到自己门上也是正当其时了。
不论南京城里如何传他荆可栋,徐小公爷对他所请托之事未能尽心也是耿耿在心,而今若得一见他正是不会推脱。与此同时,荆可栋也打着主意,将先前拿回的那份礼在送回去,填补一下昨晚做出的愚蠢着世人笑柄的过失。
但荆可栋却又好奇他有什么本事,能使自己投在三弟于安庆府的产业安然无恙呢?他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伍德明却神秘的推搪了,“明公只消坐享结果,其间曲折自由伍某周旋,不好为人所言,还请见谅!”
伍德明说的客气而又坚决,荆可栋碰了软钉子面色有些尴尬,不过他也察觉出眼前的秀才不是普通人,很多事还是不知道为妙。生了这个心思,荆可栋的心态也就平和了许多。
那伍德明也是极为爽快,将礼单上所记载的各色礼物留了下来,便起身告辞。荆可栋看着面前的文人瑰宝,不无感慨,这些东西在自己手里终究是过手而已,他们的主人最终将是那位徐小公爷。
但无论如何荆可栋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有了几分落地,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了。顿时他又雄心**,摸上了爱妾的床,大加挞伐一番才心满意足的睡去。
夜半之时,荆可栋睡的正香,却忽闻破门之声,迷糊之中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赤条条的拖到了院子中,身后则留下小妾惊恐尖利的呼叫声。
荆可栋赤条条的让人按着跪倒在庭院之中,朦胧间他发现一角青袍皂靴出现在眼前,心头猛然一阵抬起头来发现竟是应天府通判朱运才。这个发现让荆可栋倍感屈辱。他身为科道官员,品级虽低却是朝廷极为重视的一路官员,张居正曾言“科道官员乃朝廷耳目之官”,以此足见科道官员非同一般的独特地位,并非寻常六品小官可比。
至于监察权重而配以低品官阶,则是朝廷对官员权力限制的举措之一。有明一代非科甲出身不得选为科道,其在文人官员心目中的地位也仅仅次于宰相首辅必由之路的翰林院。
朱运才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举人出身,以幸进应天府通判,平日里荆可栋从未拿正眼瞧过此人,而今日却被拿住赤条条的跪在此人面前,这种欺辱与愤怒很快就取代了他内心之中隐隐的恐惧。
“朱通判你想造反吗?”荆可栋色厉内荏的嚷嚷了一句,很快便遭到了皂隶的掌嘴,他很快便极为识相的闭上了嘴巴,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谁都明白,只在心里暗暗岂是,一旦脱身不参倒此人便不再姓朱。
但是朱运才却并不急于说话,而仅仅是站在荆可栋面前,似乎在审视着他这份狼狈模样。这让荆可栋更是如跪针毡,难受不已。
“你,你究竟想要……”
直到此时,朱运才冷冷的将荆可栋毫无底气的质问打断。
“自己做了什么事难道还要问本官吗?若不想受皮肉之苦,本官建议你还是从实招来的好!”
在荆可栋问话的同时,早有大批的劲卒进入宅邸之内,将所有的人都集中起来赶入了同一间屋子看管起来。这个架势让荆可栋暗暗胆寒不已,怎么看怎么向是抄家的前奏。可他暗暗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想来想去最可疑的也只有那个刚刚认识的伍德明最为可疑了。但他不过是要求见徐文爵而已,而自己也仅仅答应了引荐一事而已,怎么也不至于到眼前这个份上吧……还是自家三弟在安庆通了敌自己也遭到了牵连?
正胡思乱想间,主语乃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如何?想清楚了吗?”
一句冷冷的催促,让荆可栋身子都不由自主的一颤,顿感此人寒意逼人,这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由此再也那不起科道官的微风,老老实实回答道:“下官糊涂,糊涂,还没想明白!”
“好,本官给你点提示!来呀,将抄得的赃物拿过来!”
当一箱子字帖水墨被放在荆可栋面前时,他终于恍然,果然是那伍德明出了问题,难道被朱运才误以为那箱子古玩字画是自己受贿所得?大明朝虽然在洪武年间惩治贪污犯手段极重,可现在是崇祯年间,又有哪个官员不收受点贿赂呢?只要不明目张胆的侵吞大额公帑,谁又有心思管这档子事?自己与朱运才平素里交集甚少,也五仇怨,他总不能拿这个当把柄来惩治自己吧?
而朱运才的一句话则彻底让他心凉了个透彻。
“伍德明为淮王谋逆之犯,你收了他的东西,打算意欲何为啊?”
朱运才脸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噼里啪啦滚落,他也知道朱运才近日在南京城中大肆搜捕与江西饶州方面有牵连的人,更放出话来,“宁可错抓三千,也不放过一人!”而入狱之人无不遭受严刑拷问。为了这等残酷手段,荆可栋也曾凑热闹与同僚上书弹劾他以通判之名窃知府之权,大兴狱事以致百姓怨声载道,不想今日自己竟也成了此人瓮中之物。
“不关我的事啊,伍德明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他只说要求见徐小公爷,让下官,下官引荐一番。那些东西也不是给下官的,下官只是从中过手,没有分文可拿啊!”
“哦?如此说,勾结逆贼的是徐文爵了?你可是如此指证?”
朱运才冰冷的声音就像一把重锤随着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狠狠的敲在荆可栋的胸口上。他哪里敢指证徐文爵通逆,除非是自己活腻了,于是赶忙想货郎鼓一般的摇头。
“哼!如此说这些东西还是你与那伍德明勾结之物了?”朱运才转而似笑非笑。
“不不不!这绝不是给下官的,绝不是!”
朱运才冷笑连声,猫戏鼠的把戏玩的差不多了,已经彻底将荆可栋的脊梁打折,于是便又转了话题。
“是否勾结之物,本官不知,但只知你与谋逆贼人有牵连。你身为朝廷命官,对如何处置这谋逆犯,也是了然于心吧?毋须本官多费唇舌,自伏法吧!”
荆可栋连忙磕头求饶,让朱运才给他一个辩白与改过的机会。
“机会不是不能给你,要看你的表现了!”
“下官一定好好表现,好好表现!”
见到荆可栋如此配合,朱运才笑了,笑的有几分玩味。
“别急着说自己能好好表现!你还没听本官要你作甚呢!”
“作甚,下官都一定尽心竭力,死不旋踵!”荆可栋毕恭毕敬!
朱运才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左右,给荆老爷披件衣服,这半夜光景风凉着呢!”左右劲卒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见布袍给他披上,这事荆可栋才注意到,朱运才带来的不是应天府皂隶杂役,而是身穿号坎的军卒。心下又是一寒,看来此人的行动背后有大人物支持啊。
眼见朱通判松了口,荆可栋暗暗侥幸,以为终于可以躲过一劫。哪曾想朱运才的一句话却彻底将他拽入了不见底的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