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大明朝留都的南京城遭遇大火,此事决计瞒过朝廷,也必须上奏朝廷,一应涉事人等只能听候裁决,但如何上奏却是大有文章可做。这时,身为应天府尹的何可刚便大感受制于人,他并没有越过几位上官直接上奏的权利。也就是说,他只能通过别人之口来描述这次失火事件,以使他这位直接责任人摆脱朝廷的治罪。
这种想法在外人看来,简直天真到不可思议,但何可刚仍旧劲头十足,奔走于各个上官府邸,希冀他们能为自己说上一两句话。可忙活了一通之后,他绝望的发现,每个人的笑容里似乎都隐隐透着一丝怜悯,一种好像看待将死之人的怜悯与幸灾乐祸。
到了最后,何可刚发现只剩下南直隶巡抚孙鉁这座钟海没撞一下,他只好硬着头皮死马当作活马医,去了孙鉁的府邸。在他想来,自己曾给这位空架子巡抚找了数次小鞋船上,如果按照常理揣度,他应该避而不见才是,坐看自己倒霉以出胸中一口恶气。
一路上,何可刚忐忑不安,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患得患失。回想这一天以来的巨大起伏,不禁悲从中来。都是阮大铖这厮将他坑的惨了,使他由看戏的变成了唱戏的,更加可悲的是,他还是戏中悲剧的主角。
在筋子巷失火之初,何可刚还没意识到这场大火将成为他为官生涯的一个关键点,希冀于将黑锅借着孙鉁之手栽给阮大铖。而阮大铖背后的靠山乃是周延儒,那么周延儒为了息事宁人当会本着大事化下,小事化了的原则,来处置这次失火事件,身为应天府尹的他再从中斡旋,或许还有转圜的希望,哪怕降至迁任也比罢官夺职,掉了脑袋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更为重要的一点,周延儒会把怒火直指孙鉁其人,而他本人仍旧躲在后面,安全得很。
可是千算万算,何可刚就是没算到孙鉁看似书呆子,办这桩公案却举重若轻,只拿了阮大铖的一个家丁当作凶手草草了事,而又以《留都防乱公揭》为由驱逐阮大铖出南京。如此一来,既处置了筋子巷火灾,又平息了江南士人的情绪,而他巡抚的位置也做的越发稳当。恐怕就连魏国公都不能再拿此人当空气对待了。
何可刚后悔不迭,自己哪里是找了个背黑锅的蠢材,分明是请狼入室啊!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他只希望这位一直隐忍不发的孙部堂能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到了孙鉁府邸已经是掌灯时分,却见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大门口,仍旧停着长长一排轿子,更有家丁小厮参杂其间,分明是等着请见的一众留都官员。直到此时,何可刚才由衷的感慨,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往日里南京百官又几个拿正眼瞧这孙部堂了?经过处置火灾与驱逐阮大铖两件事之后,谁还敢再轻视此人?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呢!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何可刚。是他何可刚再关键时刻,请出了孙部堂主持大局,才使得南京局面尽在一日两夜间恢复了秩序。想到此处,他竟有些自得起来,或许孙部堂会看在这个份上,拉自己一把也说不准呢。
奈何孙鉁府门前请见的人太多,他只好在后面也跟着排起队来,结果一直等到了亥正时刻,孙府家丁出来闭门谢客时,也没轮上他。他只好惴惴不安的回了家,寻思着明日一早再来请见。
次日一早他刚要出门,家丁急急赶来报讯,说是孙部堂要公审纵火犯,传言直说审结后边立即行刑!
何可刚一时间摸不清楚,这位孙部堂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个死了的阮家仆从怎么能比一个活着的阮家仆从更有价值呢?
刑场设置于南京城中闹事,事先早有巡抚抚标搭好了行刑的架子,行刑架子的另一面则是主审官员的座位。南直隶巡抚早就坐在了主审官的位置上,旁听席还特地请来了南京刑部尚书,与魏国公。只是这两位坐在座位上眼睛半眯,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显然都只做了当木胎菩萨的主意。
四下里围观的百姓则一眼望不到尽头,纷纷踮着脚扬着头要看看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热闹。孙鉁的审案极为简单,无非是问话,记录,签押,一切进行的极为顺利,前前后后总共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审结。
很快,又书办端着孙鉁写的判词摇头晃脑的念着,前边文绉绉的话百姓们听不明白,可最后两个字落在上万只耳朵里,却如冷水滴入了热油锅里。
“孙部堂腰斩纵火犯……”
“怎么不斩了阮大铖那杀才……”
陡然间人群一阵骚乱,又快马忽然冲破了人群,径自来到行刑场中,但见马上之人下马之后几步上前跪在孙鉁面前。
“部堂,阮大铖要求再见罪囚一面!”此人正是李双财。他昨夜里被孙鉁委以重任,驱逐阮大铖出南京。
孙鉁闻言之后,心中暗道阮大铖其人倒也有几分良心,不枉了那老家丁替他死上一回。因此,竟破例让阮大铖入城见那老仆最后一面。
半晌之后,阮大铖出现在行刑场,但见其一身青色长袍尽显落魄,手中拎着一壶酒,两支瓷碗,步履维艰的来到行刑架前。未曾开口,喉头一紧哽住了。而那老仆早就泣不成声,满脸沟壑已经布满了浑浊的老泪。
阮大铖将两只瓷碗放在地上排开,满满的倒上了琥珀色的酒浆,先端起一碗放在老仆嘴边。那老仆手脚都缚又锁具,只能由人喂食。只是老仆并未张嘴喝酒,而是喃喃道:“今日一别即成永诀,但老奴又一事不吐不快,那日放火,老奴只烧了他院中晾晒的十几块雕板,那院子宽敞的紧,绝不至引发如此规模的火灾!”
阮大铖被老仆的话惊的一震,“你如何不早说?”
老仆惨然一笑:“事已至此说了又有甚用?老爷有会相信吗?”
“罪囚还聒噪个甚?赶紧吃了最后一顿酒,早早上路,早早投胎去吧!”
监刑的皂隶早就等的不耐烦,在两人身后一阵暴喝。老仆闻言有是老泪纵横,将嘴凑到了碗边,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锋利的巨斧高高擎起,点点阳光映照在斧刃上发出惨白夺目的光芒,倏地挥下,锋利的斧刃划破皮肉,切断骨头,直到透体而过,咚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剁入罪囚身下的木板上,才有红黄各色的液体喷涌出来。
观刑的百姓们沸腾了,鲜血刺激的他们不断鼓噪欢呼……
秦淮河上,一艘大船驶入长江水道,却在江中抛了锚,不再前行。
家生子的奴仆心中惶惑,他们还没从老管家的惨死中回过神来。巡抚老爷严令今日离城,自家老爷停在江心,难道不怕巡抚老爷再出杀招吗?尽管疑惑,他们却不敢问出一句话来。
阮大铖面色阴沉的立在船头,神色变幻莫测的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南京城墙。
“我知道你们在疑惑,为何我还不赶紧逃回桐城去,非要在这长江上驻足……”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我就是要在这里,看着携圣旨南下的天使到来,看着李信像跳狗一样的被撵出江南!”说到此处,声音又骤然提高。“实话告诉你们吧,老爷我早就知道了天使所携圣旨的内容,褫夺一切军职,迁居济南……哈……哈哈……”
阵阵怪笑将阮大铖的脸扭曲的骇人至极,家生子们不知老爷所言究竟属实,他们只觉得自家老爷受了刺激,行为有些癫狂。
片刻之后,阮大铖恢复了平静,就在上船之前,他刚刚得到了沈兄的书信,左梦庚已经带着装载了近百万石稻米的船队沿长久逆流而上。
阮大铖笑的阴恻恻,眼望龙潭方向,口中似振振有词。
李信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他揉着鼻子暗道,谁在背后骂老子呢!
“查清楚了,那湖广豪客不过是黄州的一个破落户,靠坑蒙拐骗为生,他一次竟能购买上百万石米,绝对大有可疑!”
米琰神色间又几分兴奋,好像发现了宝贝一般。
李信将桌案上摆着的一封书信推到米琰面前,“看看,答案已经揭晓!”
米琰伸手抄起桌案上的书信,看了几眼之后,面露狐疑之色。
“左梦庚?可是哪个左良玉的儿子?他买这么多粮食作甚,要造反吗?”
“对!他们就是要造反!”李信淡淡的回应道。
“去岁山西闹瘟疫,左良玉的大军几乎死了个干净,后来是南下的沈王收留了他,两个人一路进入陕西,如今只怕已经有了割据一方的不臣之心。否则又何须煞费苦心,私下里买这百万石军粮?”
听了李信的分析以后,米琰不忧反喜,这对三卫军,对镇虏侯未必是一件坏事。眼下镇虏侯是众矢之的,只要沈王敢出头,只怕所有人的眼睛都要转移目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