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不明白一件事,根基打得越是牢固,建筑能存在的年限就越长,国家也是一样。
一般来说汉人的国度只要熬过八十年,那么延续两百年就不是多大的问题,前八十年决定王朝的根基,后面的基本上是靠着祖先的恩泽混日子。
礼义廉耻四个字让汉人的世界基本上呈现一种超稳定地结构,而农业社会的国度,注定了安定平稳才是最大的主题。
马背上的民族因为生产生活的需求,他们需要在大地上游荡,游荡就代表着不稳定,与安宁平稳无缘,习惯了与严酷的大自然斗争的游牧民族,遇到事情他们的自然反应就是战斗,因此,他们强大,彪悍,勇敢,无畏,可是,以武力造就的王朝,必将在武力中坍塌,这早就被无数活生生的例子证明了的,美丽的草原上,从来没有安宁过……
每年在鱼儿泺,耶律洪基从冰面下面提起第一尾大鱼的时候,他都将这条鱼恭敬的献给上苍,期望上苍能够保佑契丹人长治久安,不但他是这样做的,他的父祖也是这样做的。
一个从血与火中走出来的国家,在接受汉文化的熏陶之后,终于知道了安宁的可贵之处,只可惜,他们诵念的祷词和祖先制定的耐钵制度是相悖的。
契丹民族中矛盾重重,从父亲死亡的那一天,耶律洪基就非常的清楚,当父亲将皇位传给了自己,而不是给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秦国王王叔,在那一瞬间,他看见秦国王王叔明亮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灰暗,而后,就有火焰在那里升腾。
“也不知秦国王王叔的病好一些了没有!或许只要朕离开临潢府他的病就会立刻好起来。”耶律洪基不喜欢和奶味很重的马奶酒,偏偏喜欢喝酸涩的葡萄酿。
皇后萧观音知道皇帝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所以她依旧恬静的屈膝坐在撵车上,听着萨满高亢的声音在旷野间回荡,她能想象的出,那些穿着神衣的萨满,正在不断地将鹿血涂抹在他们路过的大树上,以此来标示这里是神灵的吉祥土壤不需任何魔怪前来骚扰。
萧观音不喜欢粗俗的萨满,她不相信那些浑身挂着铃铛,手里握着牛膝骨制作的法器,带着各种奇怪味道的恐怖的人围着自己舞蹈,吆喝。
她喜欢肃静的佛教,喜欢跪坐在简陋的蒲团上,默默地诵念那些微言大意的经文。她的少女时代很大一部分的时光,就是在佛教光辉的笼罩下度过来。
“诏除护卫士,余不得佩刃入宫;非勋戚后及夷离堇、副使、承应诸职事人,不得冠巾。这样的一条诏令皇太叔都要驳斥,皇后,你以为皇太叔要干什么?”耶律洪基手里抓着一柄小小的裁纸骨刀再一次发问。
见萧观音似乎无动于衷,就笑道:“诏夷离堇及副使之族并民奴贱,不得服驼尼、水獭裘,刀柄、兔鹘、鞍勒、佩子不许用犀玉、骨突犀;惟大将军不禁。这一条诏令却受到皇太叔的大力支持,这又是何故?难道说只要是符合皇太叔利益的事情,就会得到施行,不符合皇太叔利益的事情,统统都要废弃吗?这些年,因为父皇诺言的缘故,我一直对皇太叔优容有加,难道说因为我的态度,让皇太叔生出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
以吴王仁先同知南京留守事,陈王涂孛特为南府宰相,进封楚王。以顺义军节度使十神奴为南院大王,皇后以为如何?”
萧观音摇摇头道:“这是军国大事,我王当独立断之!”
“以南院大王侯古为中京留守,北府宰相西平郡王萧阿剌进封韩王。进封皇弟越王和鲁斡为鲁国王,许王阿琏为陈国王,枢密副使姚景行为参知政事,翰林学士吴湛为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同知枢密院事韩绍文为上京留守,诏部署院,事有机密即奏,其投谤讪书,辄受及读者并弃市。皇后以为如何?”
耶律洪基依旧在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的人事安排。
萧观音拜倒在地,双手手心向上小心翼翼的说道:“妾身只求陛下降下雷霆怒火之时,能稍微的照顾一下佛祖的心意,慈悲行事,莫要被心魔所扰,造下无边的杀孽!”
耶律洪基笑道:“《左传》里的郑庄公说过不到黄泉不得相见,这是一个多么美妙感人的故事啊,皇太叔有大功于契丹,有大恩于我父子,路过博尔忻的时候,我赠送了皇太叔一本《左传》并且在郑庄公篇特意折了一角,这样的警告,不能不说仁至义尽了吧?”
萧观音将头叩拜在厚厚的毡子上,小声的道:“东飞伯劳西飞燕,不及黄泉无相见,到底哀伤了一些,郑庄公当年还有回转的余地,皇太叔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妾身只祝愿皇太叔能够悬崖勒马。”
耶律洪基大笑道:“皇后是一个女子,又是一个崇信佛祖的人,你那里知道大权在握的甘美,权利对于朕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般一日不能停,对于皇太叔来说也是如此吧。
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一山望却那山高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那里是理智这种脆弱的东西能够阻止得了的。”
萧观音坐好之后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既然您知道皇太叔不怀好意,为何您依旧要提前离开冬耐钵?在临潢府过了元日岂不是更好?
您这一次出行可谓轻车简从,不但身边没有重臣,军士也只有十鬼奴率领的五万铁骑,再加上一万宫卫,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您的力量还是弱小了些。“
耶律洪基笑道:“这是有原因的,之所以带十鬼奴,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些人非常的可靠,人数少并不代表着战斗力会减弱,相反,让鬼奴聚集在一起才能把他们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在这里,六万铁骑将会是无敌的。”
说到这里耶律洪基已经失去了谈论朝政的兴致,把身子靠在巨大的羊毛靠枕上微微闭着眼睛对萧观音道:“听说你新作了一首词,不妨唱给朕听。”
萧观音笑意吟吟的做到了古筝的后面,“仙翁,仙翁”的调试了两下古筝,看着白雪皑皑的大地,想起耶律洪基刚才的感慨之言,然后就展开歌喉纵声唱到:“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
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歌声袅袅不绝,耶律洪基鼓掌大笑,跪坐在撵车外面的内官,见皇帝,皇后兴致很好,就轻轻地拍一下手掌,跪坐在外面的歌伎伶人,迅速调整了曲谱,奏乐的奏乐,试音的试音,不过盏茶功夫,耶律洪基就听见外面歌舞大作,有伶人用粗豪的嗓音,敲着铁板大声唱道:“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
开始只是伶人高歌,接着就是随军的翰林跟着唱,到了最后,全军都在吟唱,让苍茫的大地上飞起来无数的冬日不归南方的鸟雀,一些小兽惊恐的向远方逃遁。
就在鸟雀飞起来的林间,一个穿着兽皮的粗壮大汉背着一把粗大的猎弓站在松树下冷冷的看着地平线上慢慢前行的车队。
契丹人的歌声远远地传过来,这个披头散发的野人,重重的一拳击打在松树上,任凭被他震落的雪粉几乎将自己掩埋。
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白色雾气,恨恨的道:“狗皇帝人多,我们不能上去送死,这一次杀不死他,我们总会有机会杀死他的。”
推开掩盖他的雪堆,他身后的雪地上蹲着黑压压一大片粗壮的女真人,这些人浑身裹着兽皮,脑袋上包着麻布,只露出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听为首的女真人这般说,就迅速的散开,进入了林莽,一张眼的功夫,这里就只剩下一个这一个女真人。
他走到大树后面,这里有一大片雪是红色的,一个契丹贵族被木楔子从肩膀处穿过去牢牢地钉在大树上,那些女真野人并没有抢劫他,即便是他身上的黑色貂皮大衣也好好的穿在他的身上。他的嘴上绑着一条兽皮,嘴巴鼓鼓的,里面被塞满了石头,说不出话,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个脸上布满疤痕的女真人,契丹人好马,主人已经被捉住,他的战马依旧守在一边,不安的走来走去。
粗壮的女真人将那个契丹贵族生生的从树上撕了下来,摇晃着他的身子吼道:“我会把你还给契丹的狗皇帝,告诉他,克里钵没死,让他等着,我迟早有一天会杀死他,抢走他的宫殿和女人,让他的子孙世世代代的当最卑贱的奴隶……”
说完话,也不等契丹贵族回答,将他的四肢从关节处生生的反向掰断,然后将他放在战马的背上,最后从自己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粗大的狼牙箭,狠狠地从契丹贵族的后心捅了进去,直到箭头带着鲜血从前面穿出来才罢休,远远地见一队契丹游骑从远处过来,就在马屁股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战马背着自己死不瞑目的主人欢快的向皇帝的车队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