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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历史 > 金鳞开 > 第223章 野蔬充膳甘长藿(二)
  “你看这个‘永’字,头上这点散开太远,折撇又与短横靠得太近。你看我写。”留着长须,一身青布长衫的教书先生,手里握着笔管,缓缓在纸上写下一个秀丽的“永”字,转头又对身边的少年道:“看,点缩进来了,字就有了头。折撇和短横分开些,字就显得秀丽。竖钩略细,横捺要粗,如此就有了筋骨。看懂了么?”
  少年握着朝先生躬身行礼,道:“多谢黄先生指点。”
  黄德素在少年的肩膀上拍了拍,让他坐下,缓步走到前面,从案上取了水喝了一口,继续在下面巡视。这里原本是一座关帝庙,被县上看中了地处三村交界的便利,便改成了村学,附近三个村子的少年少女全都要来这里进学。
  因为年龄不一,书本有限,黄德素便将课堂分成了前后两个区域,前面的读书时,后面的就写字,一炷香之后再轮换,学生也能按照《教学备要》上的要求得到休息。
  孩子因为资质不同,家中对读书上进的认识也不同,很快就会拉开距离。黄德素也不搞一刀切,进度快的孩子就教得快,进度慢的孩子就慢慢来。譬如有的孩子已经能进行书法入门的训练,有的还停留在把字写对的层面。
  读书也是一样,聪明的孩子三五天就能学完《基本字手册》,然后学习《三字经》,贪玩的孩子却要多花一倍的时间。
  巡视一圈之后,黄德素见计时的香已经灭了,便道:“暂停,轮换。”
  下面的少年们齐齐发出放松的大喘气,留下书、笔,进行轮换,免不得要说两句玩笑。放在黄德素读书的那会儿,这样的行为肯定是要被先生抓住打板子的。不过东宫发出的《教学备要》上明确禁止了体罚,更强调不能逼迫太紧,他便也权当没看到了。
  等换好了位置,后面的孩子继续写字,前面的孩子便开始朗读昨日的功课。黄德素游走其中,遇到问题随时解释,听到读错的字当场纠正,倒也是不耐其烦。他走到刚才那个写“永”字少年跟前时,略略站了一会儿,突然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你回去可做过功课?”
  “回先生,”少年站起身,“学生每天回去都要温习到天黑。”
  黄德素点了点头,道:“散学之后,你留一下。”
  少年应声入座,继续读书。
  黄德素又走了两圈,回到课堂前面的书案后坐了,取出自己的书读了一会儿,只听得下面的杂音大了,方才干咳一声,登时课堂又恢复了静谧。
  等散学之后,少年走到黄德素面前。他一时好奇,偷偷踮脚去看黄德素手里的书。黄德素正好长吸一口气,将书放下,吓得少年连忙缩回脑袋,作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
  “王翊,你父亲可是读书人?”黄德素问道。
  “我父亲是种地的。”王翊知道父亲不愿让人知道自家底细,大声答道。
  “能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定也是山中隐士啊。”黄德素目光悠然向往,良久方才收了回来,道:“我看你资质又好,进度也快,想荐你去考个乙等文凭。回来以后可以一边跟我读书,一边当个教员,你觉得如何?”
  “我?教书?”王翊略微吃惊,然而少年人的心性又让他跃跃欲试,道:“我也能当先生?”
  “以你现在的学力,给小孩子启蒙是可以了。”黄德素抚须微笑道:“更何况你硬笔字比为师我的还要好看些,呵呵。”
  “多谢先生!”王翊一口答应下来。
  “县里逢戊日开考,这三天你好好温习旧课,早一日去住在县里。”黄德素又问道:“你家在县里有亲戚么?”
  “我家是安置户,还从未去过县里呢。”王翊道。
  黄德素长长“哦”了一声,道:“这样,到时候我带你去,就住我家里。你回去跟令尊说好,记得带上户口簿。”
  “是!多谢先生!”王翊应声道。
  “令尊可给你取字了?”黄德素又问道。
  “还没呢,我爹说要等弱冠之年才取字。”王翊道。
  “规矩是弱冠立字,不过也有个权变。若是你通过了乙考,当了教员,是要在县里支领公食银的,也算是吏员了。若是没有字,颇有不便。”黄德素停了停又道:“翊者,辅臣也,就以辅臣为字,如何?”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王翊连连行礼。
  “去吧。”黄德素自己也笑了,挥手让王翊回家。
  王翊强忍着兴奋出了课堂,见自家邻居二狗、大妮、二妮都等在外面,正说着闲话,当即跳过去,大叫一声:“我有字了!”
  “我们都有!”二狗不服气道:“先生还说我写得不错。”
  “我有名字的字啦!”王翊大笑道:“以后你们就要叫我辅臣,王辅臣!而且先生三日后带我去县里考试,若是拿了乙等文凭,就可以当教员了!哈哈,你们若是不学得快些,日后就要叫我先生了!”
  二狗三人虽然与王翊同龄,但都是从未出过村子的孩子,家里几代人都没一个识字的,跟走南闯北家学渊源的王翊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少年人的心地淳朴,虽然内心羡慕,但也为自己的小伙伴感到高兴。
  四人结伴回村,一路上欢声笑语,颇引路人侧目。
  黄德素上了站在关帝庙楼上,凭栏而望,见这些少年天真烂漫,眉心渐渐舒展开来,脸上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不一时,他听到木梯作响,知道这时候也只有新来的陈老公会在,便就要转身离去,从另一面下楼。
  “黄先生,请留步。”陈科已经上来了,出声叫了一声,深深一个礼行了下去。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黄德素到底是圣门子弟,两榜进士,对阉人固然有着天然的反感,但既然同地任教,也不必太过决绝。他回转身子,微微欠了欠身,冷冷道:“陈先生,有何赐教?”
  陈科脸上的笑意不减,声音里却流露出一股倦意,只是道:“黄先生,是这,在下来了这几天,有件事想跟先生讨教。”
  “不敢称教。”
  陈科清了清喉咙,道:“按照《教学备要》上的规矩,日后还要再来一个教体育的教师。如果咱们还是轮天上课,那些娃娃三天才能上一天正课,笨些的怕是不够忘呢。咱想着,要不咱们论课来上。孩子困倦的时候,就来上我的博物课,精神好的时候就上您的正课。您看如何?”
  黄德素略一盘算,点头道:“如此也好。”说完了正事,他也不多说别的,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陈科本还想借着说正事的话头,与黄德素叫好关系,谁知仍旧是撞在了钉子上。他叹了口气,转身下楼,原本挺拔的背脊也有些佝偻起来。
  ……
  五月时节,蝗虫已经孵化得差不多了。
  因为没有足够的水,这些幼虫免去了被淹死的厄运,一天天长大,摩擦着尖锐的口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饕餮盛宴。
  若是往年,旱灾接连蝗灾是不可避免的天灾。
  然而今年,县里发布的以蝗虫换鸡仔的举措,让田埂地头以及滩涂水洼都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乃至大人。
  王翊跟二狗他们先去抓了会子蝗虫,很快大妮就要去打猪草,二妮要回去带三妮,于是便散了回家。他先喂了小鸡,又打扫了自家的茅屋,烧了水,见父亲回来,连忙打了开水送上去,兴奋道:“爹,黄先生说,要带我去县里考试,回来做个教员!县里还要给公食银!”
  王老五微微停滞,道:“你才学完千字文,当什么教员?可别误人子弟。”
  “爹,先生都说我能成,那肯定是成的。”王翊却不以为然:“就算真考不出,去县里看看也长见识呀。爹,您不乐意?”
  “也没啥。”王老五洗了手脸,无所谓道:“快温习功课,我去弄吃食。”
  “诶!”王翊一蹦三尺高,兴奋地放声吼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