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清茶,几人在堂前就坐,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草堂虽小,院落虽窄,但收拾得整整洁洁,透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在来人眼中,吴有性便如一个书生大儒,悲天悯人,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便若冬日的阳光,给人以淡淡的温暖,又包含着和蔼、友善、亲切等一系列正面的情绪。
他与众人谈笑着,吴侬软语中透着江南男子的温文尔雅,又带着骨子里的刚强,人言君子如玉,指的便是这种。
当话题由来人书生转到他的著作上时,吴有性也不由自豪,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物者,气之化也,气者,物之变也。天地之间有戾气,又为厉气,乃疫疠之气所致。此气当与邪气不同,非是侵犯人体,乃是从口鼻入,其侵犯部位既不在表,也不在里,由口鼻入后,停留在半表半里之间,吴某称之为膜原。”
谈到自己对瘟疫的认知,吴有性神采飞扬:“伤寒论言时行之气有传染,非其时而有其气,然余多年行医,依实情来看,有时行之气末必有疫,故而时行之说不可使人信服。人之是否得疫病,还是因为厉气所致,感受疫疠之气后,便使老少俱病。此症非风非寒,非暑非湿,非六淫之邪外侵,故以用治外感之法不得痊愈。”
来人皆露出关注的神情,特别那郎中打扮之人更是非常注意倾听,他有些激动的道:“依先生所言,要治温疫之邪,该当如何?”
难得有人听自己的“荒谬邪论”,吴有性早将他们引为知己,如卖弄的小孩般兴致勃勃道:“余潜心钻研,认为天地异气感人,又存于膜原之间,此外可连于表,内可入于里,一般汤药所不能达,便需因势利导。”
他说道:“故余从表里二方入手,以但表不里、表而再表,但里不表,里而再里,表里分传,表里分传再分传,表胜于里,里胜于表,先表后里,先里后表等九法传变,驱其四时不正之气,辅以汤药,当可治疗。”
他沉思道:“余曾创达原饮以治温疫,使邪气尽快从膜原溃出,表里分消,然内中槟榔产于岭南,寻求不易,故余又创三消饮……”
他自言自语着,似乎陷入什么难题之中,来人互视一眼,那郎中打扮之人试探道:“闻先生著有大作,不知可否让某等一观?”
吴有性当然愿意有人看他写的书,当下将自己的《温疫论》从内屋中捧了出来,那郎中打扮之人连忙接过,珍而又珍的摆在桌上翻看,赞叹道:“真乃皇皇大作也。”
他一边翻看,一边与吴有性探讨,不时击节叫好,二人甚至就内中几个问题颇为热烈的讨论,这郎中打扮之人更感慨道:“先贤曾有言立德,立功,立言,先生有此大作,当可三立不朽也。”
吴有性连忙谦逊道:“先生过誉了,吴某只是想多救几个人罢了。”
他从未有今天这么的满足,多年心血终于得到了别人的承认与欣赏,还如此的尊重。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除了那书生带着江南口音外,余者二位皆带北地口音,自己却失礼未问何方、来意,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老朽糊涂了,还未问客人……”
那富商打扮之人笑眯眯的站起来,说道:“其实不瞒先生,我等皆从宣府来,却是奉永宁侯之令,专门来拜访吴先生的。”
他说道:“侯爷早知先生著有医学大作,故而遣我等前来,一则想商谈版权,使《温疫论》可印刷出书,造福万民。二则也是想邀请先生前往宣府,共谋医学大业。”
在吴有性惊讶的目光中,他更从袖中掏出一份信笺,意味深长看了吴有性一眼:“这是侯爷的亲笔致词,对贵作可谓赞誉有加。”
展开信笺缓缓念道:“吴氏所著《温疫论》,辨证系统的形成瘟病论治纲领,开我国传染病学、微生物学研究之先河,在世界医传染病学史上更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将赢得世人的广泛尊敬。向吴有性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王斗。”
吴有性吃惊莫名,又有些呆滞的接过信笺,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行大字,还有下面的署名与印章,只是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听说过永宁侯王斗这人名字,只是他远在边镇极北,自己则在江南,他怎么知道自己的?
况且,自己著书虽有些亲近人等知晓,但《温疫论》三个字,却是近期选了又择,才于两日前确定下来,永宁侯他……他……
对王斗此人,他心中浮起高深莫测的感觉。
而且江南多小报,抄贴,往日还好,对王斗多有吹捧,近期则负面报导多起来,什么嚣张跋扈,什么残暴不仁,更有什么荒淫无耻,日.日无女不欢,夜御八女都出来了,吴有性当然是嗤之以鼻。
他是宣府时报的拥趸,更关注的,是内中的各项报道事实,特别关于医学方面的事情,对当地的一些龌龊是知道的。
他更私下听闻,因为宣府时报揭露郑芝龙垄断大明沿海贸易,每年获利就超过白银千万两的事情,郑氏暴跳如雷,专门出钱在各小报上抺黑永宁侯王斗,如今江南在酝酿的江南时报,郑氏集团就占了很大的股份。
当然,有时小报看多了,在他心中,王斗不免一副军阀武人形象,然此时……
吴有性不知该怎么说,莫测之外,甚至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便若一高大身影耸立云间,一瞥之间,河山万里,世间万物,皆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此时王斗在他心中已经截然不同,特别信笺内容虽高深莫名,但所言那种赞誉,肯定,却如涓涓细流涌入他的心田,特别永宁侯以一侯之尊如此夸誉。
似乎多年间所有孤寂委曲都化为泪水流下,吴有性有些哽咽地道:“侯爷过誉了,老朽只是尽医家本份罢了。”
虽说如此,他的泪水却不断落下,颤抖的手握着信笺更是紧紧的。
那郎中打扮之人眼中露出羡慕的神情,以一医者得此赞誉,死而无憾。
他能理解吴有性的心情,其实若换成他,他早就号啕大哭了。
那富商打扮之人见吴有性擦干了泪水,然后又看来,似乎明白他内心所想,笑了笑道:“先生不必询问,侯爷乃星宿下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专为救我大明水火而来,此事不奇怪,在他老人家身边待久了就习惯了。”
他说道:“我们这边的意思,以纹银一千两,购买先生的大作出版权,印刷出书后,先生每月还有润笔稿费。当然,吾等更希望的是,先生能前往宣府,商谈医学,共治瘟疫疾病。”
吴有性更为吃惊,他喃喃道:“这,给得太多了……”
此时出书,皆要自己出资,他只求有人看他的书,为医道病人尽自己一番心力,突然有人愿意为他出书,传扬千古不说,还砸下纹银一千两到他头上,他反觉惶恐了。
他犹豫道:“老朽只求《温疫论》能传播世人,使更多的病患不会亡于疫病之手,这些银两……”
那富商打扮之人起身郑重施礼:“万望先生不要推辞,侯爷也说了,这是您应得的。”
余者二人也是一齐施礼道:“万望先生不要推辞。”
吴有性内心激烈冲突着,最后他一咬牙,顿足道:“也罢,老朽就厚颜愧受了。”
那富商打扮之人喜道:“先生答应去宣府了?太好了!”
他一连声对那二人吩咐:“赶紧的,安排下去,准备先生起程事宜。对了,先生的家人也要安排妥当……”
吴有性目瞪口呆的看着三人忙活开了,好象,老朽还没说到这个事吧?
不过他早就对宣府镇颇为向往,那方对医道是如此重视,或许,自己到了那后,可以更好的发挥有为之身,为医患疫病尽自己的心力,永宁侯的赞誉举动,更让他心中非常温暖。
当下顺水推舟的默认,只叫来童子,让他一起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前去宣府。
那熬药童子睁大眼睛:“侬说啥,去宣府?听说那地方可冷了,撒泡尿都冻成冰棍……”
……
崇祯十五年十月中,洛阳城外。
密密麻麻的营帐铺满洛水两边的土地,上书“闯”字的各色大旗猎猎飞舞,在寒风中极力鼓动着。
李岩静静站着,看着残破的城池,荒弃的土地,眼中闪过沉痛之色,心中更闪过一个念头:“不患贫而患不安,难道我是错的?”
早在崇祯十三年底的谋夺洛阳之战中,李岩就极力鼓动闯王据河洛以争天下,以为明太祖高筑墙,广积粮之策。
闯王对自己信任有加,也对他承诺到了这一点,只是,自己有愧啊。
他与刘芳亮一军一政,在河南府屯田经营,初时也有成果,颇练了一批新军,只是……
官兵一批一批的来了,先是傅宗龙,再又是陈永福、曹变蛟、王廷臣,又有总督汪乔年,每次官兵到了河南府后,都是烧杀抢掠,把“义军”加到官府头上的痛苦,一次次还到“根据地”百姓头上。
这样来回的折腾,河南府已是一片白地了,谈何经营?
而官府的痛苦,李岩也是深深体会到了,想要一个安定的屯田环境,太难了。
或许当时总哨刘爷等人说的是对的,目前阶段该以走制敌,不应该停留某地。
再且,河南府也不是一个种田的好地方,因为这里被群敌包围着,一不小心,就有大批的官兵冲进来烧杀,更不说,孙传庭就要上任了,此人可不简单。
身旁一大批人,新近投奔闯王的谋士顾君恩声音缓缓传来:“学生请大王南下湖广,攻占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