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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四年十月,太原。
天气越发的冷了,要命的北风一吹,立时让人脸色泛青,嘴唇透紫,天空还不时飘来一层细密的雪花,不过今日正值古老的“下元节”,家家户户都在磨糯米粉做小团子,节日的欢喜,冲淡了越发的寒意。
太原有壮丽甲天下,锦绣之城之称,这里是晋王府所在地,此时迎晖门朝阳街一座宅院之内,正一阵一阵的喧哗,这宅院外表普通,内中别有洞天,几出几进,皆装饰华丽,景德镇的祭红,京城的洒线秀,苏州的金器,便似不要钱的摆放。
还有一道一道的火夹墙,使整座宅第温暖如春,堪比后世的空调,暖气,甚至更加环保。
此时正厅之上,正在举行宴会,密密的丫鬟婆子侍候,诸位客人坐的,也皆是黄花梨官帽椅,黄花梨八足圆凳,上面铺垫着亳州贻锦绸,这种气派,便是内阁的阁老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正座之上,此时坐着一个老得不象话的老年商人,脸上沟壑纵横,尽是风霜沧桑之意,颤巍巍的举止,满是皱纹的脸上,依昔可看出旧时棱角分明的正方脸,典型晋地相貌。
他似乎老眼酩酊了,不过浑浊眼球中偶尔一现的精光,却让人知道此人不简单,便若一个老狐狸,有时看上去其貌不扬,不过谁要是算计他,什么时候栽个跟头都不知道。
在座满满之人,也不因他年老就有所轻视,个个神情恭敬或是尊敬,他的身旁,也赫然坐着一人,年在中年,神情精明,却是当年在东路有出现过的范家大公子,范三拔。
原来这老者,就是明末大名鼎鼎的范氏,范永斗。
他方才说过一阵话,可能老年怕冷,便是厅墙是厚实的火夹墙,角隅几个精致的铜盘上,也燃烧着火红的碳木,他还是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皮裘围子,却是一件黑狐皮裘子,产自东路。
东路的皮裘,此时不但名闻宣镇各路,便是山西各处,也多有追捧者,他们手艺不见得多少精致,但是胜在大气,厚实,料足,不渗假,不象有些奸商,号称自己料子是狐狸皮,其实却用狗皮冒充。
这些山西的商人,虽然出外时为撑面门,屋宅车桥都搞得富丽堂皇,然平日衣食住行,皆多以实在为主,所以东路的风格,很适合他们的口胃。
放眼在座人等,个个不是穿着东路的黑貂皮,就是松鼠皮,范三拔,同样穿了一套东路出产的紫金貂皮裘衣。
追捧东路商货,在山西很多地方己成为一种时尚与潮流,谁家里没几件东路的商货,说出去都让人笑话,特别东路的火器与兵器,更是黑市的热门货。
这让很多商人隐隐感觉有些不对,虽然他们不明白倾销是什么意思,但本能的感到威胁。
同时他们也疑惑,这东路哪来这么多优质皮毛?哪来那么多手艺人?
很多人隐隐知道一些消息,那些东路的商贾们,他们在掳获塞外的鞑子,这些鞑子,很多人在皮业上,很有一手,谈起他们的收获,山西各处商人,都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同时也打着心思,自己是不是去抓捕一批鞑子回来。
“来来来,各位掌柜吃点团子。”
范永斗又颤巍巍的招呼,还补上了一句:“这些斋料,可是纯阳宫大师们事先消灾降福过的。”
众商人都发出一阵奉承:“范老真是交游广阔,纯阳宫的大师,可是很难请动。”
吃了几个糍团,厅内安静下来,众人知道,范永斗花大力气,将他们这些山西名闻遐迩的商人们请来,可不单单只是吃糍团。
范永斗却先瞥了身旁那丫鬟一眼,方才自己紧了紧衣裳,这丫头也不知道用铜火箸儿拨拨炉火,真是愚钝,范三拔注意到父亲的神情,招来管家低语几声,很快的,那愚钝丫鬟就消失了,换上另一个战战兢兢的丫头。
至于那愚钝丫鬟没了生计,这天寒地冻的,是饿死或是冻死,或连累家人一起饿死或是冻死,这不是范永斗与范三拔关心的事。
范永斗扫视众人,一双浑浊的水泡眼中,发出毒蛇似的寒光,他阴恻恻地道:“不知各位掌柜的有没有听说,这次辽东大战,王师,打胜了。”
“是啊,打胜了。”
“京师的消息己经传来。”
“鄙人在京师与辽东的眼线,都发来了情报,大明胜了,收获不少……”
厅内众人,都发出一阵喧哗,不过他们语中,却没有多少欢喜之意,有些人甚至咬牙切齿。
“打胜了是好事,我等都是天.朝臣民,王师得胜,固然欢喜,只是,我们的忠勇伯,镇朔将军更威风了,大家伙都有难了。”
范永斗呵呵笑道,只是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说道:“听说姓王的要封侯,他现在实镇一镇,日后进驻宣府,还有我等的活路吗?”
他笑吟吟地看着下首众人,厅内都是沉默,半响,左下方一商人道:“范老是不是言重了?观东路现在商人,他们可活得很滋润,我等未必不能与之合作,一同发财。”
他的话,引起一阵附合。
范永斗渐老,己经很少走到幕前,族内生意,大多由其子范三拔掌理,不言范永斗的年纪,便是他的财货之数,在众商人中,也是一等一的。
他还交游广阔,在朝中与地方都有支持者,本身又担任各商行会首多年,威望素著,这也是他隐隐居于晋商之首的原因,他说出的话,可谓一言九鼎,少有敢反驳之人。
此时他亲自出马,自是应者如潮,不过下面发话之人也非等闲之辈,却是八大家之一的王家家主,人长得肥胖,两手的大拇指之上,套着两个翠绿的大板指,一身浓浓的富贵之气。
他们王家,经营生丝、绸缎、棉花、粮食、糖、茶、药材等产业,家资数百万,与大同边将世家王家,同样有着密切的联系,算起来是族亲,王朴得任大同镇总兵官,没有他们鼎力支持,那是不可能的,其新军营的组建,他们同样资助大批钱粮。
这等的身份,自然可以从容质疑范永斗的话语。
范永斗也不生气,嘿嘿一笑,拾起银筷,夹起一个团子慢慢咀嚼。
范三拔微笑起身,团团一揖,又冲王家家主拱了拱手:“王大家。”
王家家主大大咧咧道:“嗯,说吧。”
范三拔在他眼中只是小辈,自然不需对范永斗那样谨慎。
范三拔从容说道:“诸位长辈,诸位大掌柜,有句话,叫未雨绸缪。王斗这人,我等都有所了解,观其生平,可用心狠手辣,贪得无厌来形容。”
他说道:“他起家后,所到之处,无不是腥风血雨,东路的张家,在座也知道,可是前宣府镇副总兵张国威族叔,都被他杀了,他老人家只想安心做点买卖,又何罪之有?”
“说是说现在东路的掌柜们活得很滋润,但那与我们有何等干系?说难听点,他们是靠吸我等的血活下去,诸位说说,各路各种商货运来后,各位掌柜的生意,受到多大影响?”
他这话引起了不少共鸣,立时厅中一些小商人开始哭诉,特别一个骨瘦如柴的赵姓商人号啕大哭,很多掌柜知道这人,原来在太原开家貂皮铺,专门为富户订制皮裘衣套,眼下面临破产,他肥滚滚的身躯更是一路瘦下去,变成眼前这个样子。
看他悲痛欲绝的神情,在场各人,都有些尴尬,原本他们很多人是这赵姓商人的客户,眼下却一个个穿上东路的裘衣。也怪不得他们,东路冬衣华丽又实在,任何一个有眼力的,都知道自己的选择,他貂皮铺开不下去实属正常,不过说起来,这也算东路罪证之一。
范三拔观察众人神情,微微一笑,又继续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东路那边之事,大家伙都知道,所有的商人,一律要依法纳税,否则罚得倾家荡产还是小事,重则就是牢狱之灾,在矿山中度过余生,敢问在座的,有谁,愿意掏这个腰包的?”
这时,连王家家主脸色都变了,他很多生意,虽重心在太原,大同等处,然在张家口产业也不少,王斗很快就要进驻镇城,到时触角肯定伸向张家口,如果要纳税的话,算起来额数不少,王家家主可不愿意掏这个钱。
范三拔又竖起手指:“其三,王斗严禁私自与口外交易,不知这一点,有几位可以做到?”
众人脸色更变,走私塞外,可是他们的钱路重之之重,若无这一点,或是有所限制,他们想死的心都有了。而且东路自崛起后,他们与清国贸易大为限制,收入锐减,许多人对王斗,可谓恨之入骨。
那还是王斗在东路任参将的时候,眼下他将任总兵,想想就前景灰暗,特别众人在张家口的产业,更让他们无以伦比的关心与忧惧。
范三拔继续道:“东路这个地方,古怪很多,他们现在开了官家粮店与钱庄,不可私自放贷,不可随意收粮……”
他含笑看着脸色更为难看的王家家主,又将目光投向右下首一个神情阴沉的商人:“王斗官运亨通,从一个火路墩吃糠咽菜的墩军,成为一镇的总兵,现在更要封侯,若他日他实掌宣大,便如家父所说,大家伙还有活路么?”
“对了,他的便宜岳父,己经是现在的宣大总督……王斗每进一步,我等皆要后退一步?
“亢大掌柜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