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棣的灵柩已经盖上盖板。不盖不行,虽然已经尽可能的做了防腐防臭处理,但这么热的天,不可能没有味道散发,不盖盖板的话,守灵的王公大臣怎么受得了。
朱高炽看着棺木,低声道:“把盖板打开。”
“这,父亲,”朱瞻基轻声劝道:“恐怕有损皇爷爷的尊严啊……”
“打开。”朱高炽面无表情道。
“是,打开。”朱瞻基只好转过头去,提高声音道:“太子殿下深深遗憾没有见先帝一面,可,快将盖板移开,让太子瞻仰先帝遗容。”
便有四名侍卫上前,吃力的推动沉重的盖板,随着盖板移开,浓重的恶臭味扑面而来,熏得太孙等人险些吐出来。然而太子却仿佛毫无所觉,只定定的看着棺椁内。
黄绸内衬的棺椁内,朱棣身穿龙袍,双目紧闭,容颜如生,但那恶臭的味道,还有青色的面皮,都足以证明这位横压一世、亘古绝今的帝王,终究是已经死了……
朱高炽紧紧盯着朱棣的面容,胸中涌动着无比复杂的情绪,这个躺在棺材里的男人,是给予他生命的父亲,传给他皇位的皇帝,按说他应该无比感激这位父皇,纵使过去有诸多不快,也该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然而此刻,朱高炽心中却满是块垒,过往的那些遭遇、那些非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历历在目、愈加鲜明、让他艰于呼吸,难以释怀!
他无法理解朱棣会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二十年,他无法原谅朱棣对自己的种种伤害,让他一次次的尊严扫地,一天天的朝不保夕,把他身边的师长亲朋全都迫害入狱,让那些宵小之辈肆意在自己头上凌虐!
‘我没有错,你不能这样对我!’朱高炽目光冰冷的看着朱棣,心中怒吼道:‘你不该纵容弟弟们甚至是我的儿子和我撕咬,让我们骨肉相残,死的死、亡的亡、活着的也是遍体鳞伤,亲情全无,连完整的人都算不上!’
‘你更不该好大喜功,把个皇爷爷留下来的富庶江山,折腾的民不聊生、债台高筑,然后你两眼一闭,事不关己,却把这烂摊子丢给我!’朱高炽双目通红,终是流下泪来:‘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为什么从来不考虑一下你的子孙、臣下、百姓、江山!’
群臣看着太子殿下终于流下泪来,这才齐齐松了口气,负责起居注的官员擦了擦汗,赶紧写下‘太子殿下恸哭几绝’的字样。
待太子瞻仰完了朱棣的遗容,盖板重新合上,恶臭味还没散去,蹇义便抢着上前,向太子叩首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宾天已月余,请殿下为国节哀,早日登基,以安天下民心吧!”
其余和蹇义位份相当的王公大臣,纷纷暗骂这老狐狸狡猾,居然在这时候就劝进!不管合不合适,人家抢去了首劝之功是无疑的。众王公大臣只好赶紧跟上,七嘴八舌劝太子道:“请殿下为天下计,宽一己之哀情,以定万世之大计!”
棺板合上,朱高炽仿佛也从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虽然他不会将皇位让与任何人,但也不能马上答应这些大臣。因为那样会显得太迫不及待,面子上说不过去。所以素来,新君登基都是扭扭捏捏,不能自己直接坐上龙椅,要由大臣劝进。而且不能劝一次就答应,必须得拒绝三次,才可以‘勉为其难,迫不得已’的当上皇帝。
朱高炽自然也不能例外,他拒绝了群臣的劝进,说自己悲痛无比,魂不守舍,此事容后再议。
群臣也很识趣的暂时不再劝说,大部分人退出灵堂,只剩下一些王公贵族,陪着朱高炽在皇帝灵前守灵。
太子殿下在皇帝灵前待到天黑,才在太监的搀扶下,到偏殿休息片刻。一坐下,朱高炽便问道:“王贤来了吗?”
太监赶忙回禀道:“乐安侯已经在殿外等候召见了。”
“快宣。”朱高炽沉声说道。
不一会儿,王贤的身影出现在朱高炽的面前,毕恭毕敬的跪拜。
“罪臣王贤拜见殿下。”在太子召见之前,王贤已经想清楚了该如何面对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坦诚相对。
听到‘罪臣’二字,太子眼里溢出泪水,一把扶起王贤,眼含泪水的打量着这个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年轻人,才发现王贤的鬓角已经染霜,双目也有淡淡的鱼尾纹,再不是当年那潇洒俊俏的少年郎。
“仲德,这些年苦了你了……”太子明明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全都哽在喉中,只能使劲的攥着王贤的双手,眼泪扑扑簌簌往下淌。“罪臣二字千万不要再提,这条路上没有人是无辜的,没有你所做的一切,哪有孤的今天?你的所有罪责,全都归于孤身,从此不要再提!”
“殿下……”王贤也哽咽起来,他如今虽然已是铁石心肠,可还是会被太子的真情实感所打动。他拿起手边的包袱,打开后,将一个金质的大盒与一个檀木小匣,双手奉到太子面前。
太子登时屏住了呼吸,颤抖着双手松开王贤,先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乃是一枚金灿灿的印章!
“皇帝之宝!”太子拿起那枚印章,紧紧攥在手中,然后放回匣内,交由一旁太监。
太子又伸手,打开了那金质的大盒,里面自然是皇帝玉玺了!
看到金银玉玺俱在,太子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中国人总讲个名正言顺,他虽然是二十年的太子,但毕竟没有传位遗诏,接掌皇位总感觉差了点什么。如果连皇帝的金印玉玺都没有,不用别人议论,自己就会心虚。
王贤帮太子藏着金印玉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在那个雷雨夜的混乱中,赵王、太孙都在拼了命的寻找玉玺,事后太孙更是数次向王贤追索这两样东西,王贤宁肯得罪太孙,也要把东西捂在手中,当面交给太子!
他必须这样做!因为这两样东西就是皇权的象征,绝对不容有任何闪失!就算是太孙也不能染指……
将玉玺金印交由太监严加看管,太子赶忙扶起王贤:“快起来说话!”看着王贤,太子发自肺腑的笑道:“你这次又立了大功,让孤真不该如何感激才是!”
“这都是为臣的本分。”王贤恭声说道。
王贤起身后,太监赶忙搬来座位,又给二人上了茶,便悄然退下,让这君臣二人安静说话。
一没了外人,君臣二人反而相顾无言,过去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多到仿佛已是沧海桑田,完完全全的物是人非!
虽然太子说王贤无罪,可王贤做过的那些事情,一件也不能跟太子明说。难道要说自己杀了他的兄弟、侄子?给他的父皇下药?
太子也意识到这一点,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掀过之前的一页,永远不要再提。沉吟片刻,太子轻声道:“孤将朱高燧改姓羊,还给他披上了羊皮,让他四脚走路。”
“以他这些年做过的恶事,殿下能留他一条性命,就已经是仁慈了。”王贤轻声说道。
“是啊,孤恨这三弟还甚于高煦,是他一直躲在暗处挑拨离间,才加重了我们父子兄弟间的隔膜,他又暗中捣鬼,把我们逼上了自相残杀的绝路,不死不休。”朱高炽缓缓点头,冷声道:“这些年来,孤不知在心里折辱了他多少回,只觉得将天下最大的侮辱加在他的头上也不解恨。”
“夙愿得偿,殿下感觉如何?”王贤轻声问道。
“不好。”朱高炽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情道:“孤本来以为,那样会让孤痛快,然而看着高燧凄惨的样子,心里却很不好受,感觉自己和父皇也没什么区别。”他看着王贤,满目挣扎道:“孤的心思,这世上也只有你明白,我不想成为自己最痛恨的那个人!”
“……”王贤呆了一下,显然也被太子的话触动了心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但这很难。只要和那人处于同样的位置,时间会把人渐渐改变那个样子……”
“是……”朱高炽长叹一声,苦笑道:“这一个月来,孤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变化,”说着他看看自己的双手道:“当所有人都顺从你,不敢违抗你,所有人都向你展示他们的忠诚,让你感觉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天地的至尊!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王贤点点头,听太子继续说下去。
太子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了倔强道:“可我不想这样,过去二十年里,我不知多少次发誓,将来有一天,等我当上皇帝,不要像他那样唯我独尊、顺昌逆亡、损天下万民而利己身!”太子眼里的目光愈加坚定道:“我要做一个和他不一样的皇帝,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告诉他,皇帝不是这样当的,父亲更不应该是他那副样子!”
“殿下能这样想,实在是天下万民之福。”王贤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