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这场阎罗王审阳间案,便是出自严清的杰作。其实哪里有什么阴曹地府?哪里有什么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崔判官、阎罗王?都是人造人扮出来的。因为那李春抵死不肯招供,严清才想出这条计策来。
当然,那李春也不是傻子,而是经验十分丰富的前特务头子,想糊弄住这种人,可绝对不是容易事。非得有缜密的计划,天衣无缝的表演不可。发动前三天,严清便让人几乎断绝了李春的饮食,让他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严清是老刑名,深知人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会出现思维缓慢、感觉迟钝等状况,甚至出现幻觉。这时最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为了万无一失,吴为还贡献出一种以曼陀罗花为主料的药粉,下在饮水里给李春喝下去,会让他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使他的观察力和意志力大大衰弱,对疼痛的忍耐力却大幅增加。
双管齐下之下,李春才会躺在草堆上一动不想动,感觉自己好像看到天国一样。
待到了二更时分,藏在暗处的二黑拉动机关,打开通风口,地牢中登时风声呼啸。而墙壁上那些风灯,其实被去了
一盏盏熄灭,
这样除了为营造恐怖气氛,更是为了接下来的表演不露破绽……那一对从远处飘来的灯笼,其实是挂在细绳上的,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很难看出是有绳子来。细绳连接着滑轮,有人在暗处轻轻拉动绳子,看上去灯笼就像飘过来一样。
而黑白无常并不是人扮的,而是出自制作人偶的高手名匠之手,名家的手艺本来就是以假乱真,加上黑白无常都是面色惨白,两眼血红,还伸着尺许长的舌头,本来就不像个人样,也没人敢仔细端详他们,所以也不怕被看穿。
自然,黑白无常其实也是吊在绳子上的,至于黑无常那只拿着哭丧棒的手,则是被牵线操作的,就像人偶戏一样。至于那突然打开的牢门,不过是个小机关而已,锦衣卫里高人无数,搞定这个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那青面獠牙的鬼卒,只能用人扮演,扮演者是闲云身边的黑云子,那道士本就身材魁梧,又穿了特制的增高鞋,身高达到七尺。为了演出鬼样子,黑云道长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脸上涂着靛蓝颜料,头发也染成红色,再装上一对野猪獠牙,看上去活脱脱见鬼了。
但这还不够,因为他要负责将李春从牢房带到阎王殿去,两人要亲密接触,稍有不慎还是会露馅。严清便让黑云子穿上刚从冰窖中取出来,还挂着冰霜的皮甲,又在他身上藏了一条臭鱼、一块臭肉……这样,一个通体冰冷刺骨,还浑身散发恶臭的恐怖鬼卒便诞生了。
只是扮演鬼卒的黑云子本人,也受不了这股恶臭,不过严清却是有办法的,他把黑云子的两个鼻孔用毛笔头塞住,既能防臭,又能恐怖的鼻毛,让鬼卒的形象更加逼真了。
之后黑云子把浑身无力的李春扛起来,与李春身材相仿的乌云子,便第一时间躺在了李春原来的位置,等把李春的视线调整过来,便看到‘自己’仍躺在原地,这下彻底接受了自己已死的命运……
一旦真认为自己已死,李春就认命了,所以被带到阎罗殿时,看到那些油锅火海、锯人拔舌时,便只剩下满心的恐惧了,心说按照我做过的坏事儿,怕是所有的刑罚都要尝一遍吧,吓得哪还敢仔细端详?
不过他仔细端详也没用,因为到处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个鬼影的轮廓,根本分辨不出是人假扮的。待到了殿上,依然只点了一点绿豆似的蜡烛,阴风凄凄,鬼哭神嚎,那种凄惨的样子,岂不像个阴曹地府?其实弄成这种效果,主要还是怕穿帮,那阎王和判官还好说,那些牛头马面可都是带着头套、踩着高跷的武士假扮,要是光线好的话,还是可以看出端倪的。
无论如何,总之是成功的骗过了李春,获得了想要的口供,只是这口供似乎太猛烈了些,竟让皇帝雷霆震怒了……
。
转眼间,皇帝和成国公便离去了,狱神庙里只剩下王贤和张輗一干人等,因为皇帝离去前的雷霆之怒,大殿中的气氛还有些低沉。
“怎么样,以二爷的眼光看,”还是王贤开口打破了沉默道,“这场阎王审案还算过得去吧?”
“太过得去了。”张輗笑道:“没看那李春都深信不疑了,看见皇上还不信自己在阳间呢。”说完却终于暴露出心中的担忧道:“不过这效果似乎太好了点,皇上气成那样,只怕伤人伤己。”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皇帝这次丢了大脸,恐怕不只会恨纪纲,还会把王贤这个始作俑者一并恨上。
“这个以后再说……”王贤摆摆手,显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转身对满脸惴惴的众手下笑道:“大家都辛苦了,衙门里已经摆好了酒席,回去饱餐一顿!然后便回家好生歇两天,这个月发双饷!”
众手下登时欢呼起来,天塌下来个大的顶着,他们并不担心皇上的反应,赶紧去大吃一顿才是正办。
于是众人高兴的返回北镇抚司,张輗自然不会同行,虽然夜已深了,但他有的是温柔乡可去。知道王贤不会一起去,张輗也没再刺激他,而是笑道:“不管怎么说,这出‘阎王殿审李春’大获成功,纪纲那厮这下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了,你王仲德的大名,怕是要超过‘冷面寒铁’,成为我大明朝的包拯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王贤把他送到门口,苦笑道:“我最怕出名了,谁都不知道我才好。”
“想得美。”张輗笑骂一声,压低声音宽慰他道:“至于皇上会不会怪罪,你也别太担心,不是还有兄弟么,我让成国公给瞧着点,大不了到时候再想办法补救补救就是。”
“二爷有这句话,我就比什么都高兴,”王贤感激的笑笑,正色道:“这次是我给二爷添麻烦了,二爷却一句不埋怨,还这么替我着想,这份兄弟之情,王贤铭感五内。”
“哈哈,一世人、两兄弟,说多了就见外了!”张輗大笑着拍拍王贤的肩膀,上车扬长而去。
你当张輗心里不怨王贤?但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总有几分过人之处,他知道自己已经和王贤栓到一起了,而且该干不该干都已经干了,这时候再发埋怨没有一点用,和王贤有了隔阂,反而让自己的一番努力白费。所以他非但不说王贤什么,反而一个劲儿替王贤着想,让王贤对自己欠情歉意。这才是减小损失、保住收益的正确做法。
送走了张輗,王贤回头看看等在那里的严清,摆摆手,让推车的卫士走开。自个亲自推着严清,沿着长长的回廊,往后衙走去。
这时是四更天,天空依然星月无光,不过每根廊柱上都悬着一盏白色的灯笼,把回廊照得很是亮堂。
两人沉默的行了一半的距离,严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心里可是怪罪在下?”
“我是那么幼稚的人么?”王贤摇头笑道:“答应你之前,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只是没想到皇上会突然驾到,有些措手不及罢了。”
“说实在的,皇上今天来是好事儿,若是李春这番话,经由别人之口传到皇上耳中,对大人才会不利。”严清道。
“那你还坑我?”王贤苦笑道。
“不,我知道皇上一定会来。”严清却语出惊人道。
“哦,你从何而知?”王贤吃惊问道。
“大人是后面接手的,不知道这个案子当时闹得多大。”严清淡淡道:“当时已经成了锦衣卫力抗三法司加刑科的架势,虽然纪纲权势滔天,但没有皇上的支持,他也没这么大本事。”
“你是说,皇上其实是被纪纲绑上战车的?”王贤轻声问道。
“绑上战车?这个比喻很形象。”严清点点头道:“虽然李春今天才招供,但以皇上的聪明,早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当时皇上已经是骑虎难下,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只能罔顾真相国法,硬是把齐大柱给定了死罪,在下和刘尚书和王总宪他们也被贬官充军……”顿一下,他语带嘲讽道:“看起来这一场,是皇上又一次维护了自己的权威。但其实,真正的胜利者只有纪纲而已。正如李春所言,他借助皇上的弱点,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刑科、刑部、都察院均遭重创,大理寺的胡概虽然独善其身,名声却一落千丈,在士林再也抬不起头来。而皇上的弱点也被暴露出来,非但没有达到维护权威的目的,反而让野心家有了可乘之机。”
“野心家?”王贤眉头微微一皱:“你是说那两位王爷……”
“不错。”严清点头道:“他们去岁的行径,与纪纲如出一辙,难道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