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偏生又刮起了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力,刹那间就引燃了大半灯市,将夜空映照的血红一片,也映红了五凤楼上皇帝的瞳仁!
“万邦有罪,罪在朕躬!”朱棣这才从惊怒交加中缓醒过来,这位大帝惧怕的事情不多,唯有天地异象,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因为天子受命于天,水火蝗灾、地震瘟疫,都被视为上天的示警,朱棣原本是不大相信这个的,但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噩梦连连,龙体也每况愈下,也就渐渐迷信起来。
对永乐大帝来说,眼前这场大火是天王老子的警告,对御前街上乱成一锅粥的民众,则是如坠地狱一般。无边的恐惧迅速蔓延,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相互碰撞挤压践踏着不计其数!整条御街上,都是爷娘唤儿声,妻子寻夫声、惨叫呼痛声……
“官人,快放我下来!”林清儿仍在王贤背上,她已经被吓坏了,噤若寒蝉道:“我会拖累你!”
“闭嘴!”王贤骂一声,反而用腰带将两人紧紧捆住,“要死也死在一起!”
“官人……”林清儿把螓首深深埋在他肩上,同生共死的幸福,一下将恐惧冲淡了许多。
可王贤并不想死,更不想让林清儿去死,他紧紧把林姐姐绑在背上,不过是为了逃命。经历过那么多生死瞬间,他已经可以时刻冷静的审时度势,他知道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火灾,而是人群的恐慌——这御前街空旷广阔,其实正是最佳的避难场所,那火势熊熊、看起来很是恐怖,但不过是一一座座彼此相连的灯山被引燃,实际上没有吞没人群的能力。可是恐惧如潮水般蔓延开来,人们都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哪怕有像他这样冷静的人,也必须要跟着慌乱的人潮随波逐流,否则任你武功多高,都会被撞倒在地,踩成肉饼……
但随波逐流也是极危险的,只要前头有人不慎跌倒,就会绊倒一片,后面人就是提前看见了,可四面八方都是人墙,根本躲不开,只能眼睁睁被绊倒,然后被后面人压上……
在人潮中凶险万分,王贤心中焦急,一边拼命抵御着四面八方的压力,一边使劲想办法,但此时他才感到人力之渺小,竟然完全没有办法……唯有保持万分警惕,祈求前面人不要摔倒。这时他看见人群纷纷向两边分开,原来一座灯火辉煌的灯山亘在眼前!那灯山有三丈多高,地下的架子自然密密麻麻,人们忙着逃命,哪顾得上脚下,两面都有人被绊倒。后面人又前赴后继的压上去……
转眼间,王贤也被挤到灯山前,向左还是向右,他必须要马上做出抉择,结果王贤的选择是……向下。他竟一个懒驴打滚,背着林清儿滚到了架子底下。旁人只以为他不下心摔倒了,谁也没料到他竟然还敢往灯山下头钻……就算有人料到了,也不敢跟着他钻。因为人们还没意识到,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火灾,而是他们自己。
外头人惊慌失措,各自逃命,王贤却把腰带解开,让林清儿和自己并排躺在地上歇口气。背着林清儿倒不累,但刚才实在太紧张了,竟吓出了满头大汗。
“奶奶个……”王贤刚想骂一句,又硬生生把脏字憋回去道:“出来看个花灯也能遇上火灾。”
“官人,这座灯山不会着火吧。”林清儿一边用袖子小心给他擦汗,一边小声问道。
“说不好。”王贤看着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的灯山,上头悬挂的数百盏花灯都在动摇西晃,里头装着的油灯随时有倾倒,引燃丝绢竹篾为材料的花灯的可能。不禁苦笑道:“本来没什么事儿的,再晃悠下去非着了不行。”
“那咱们怎么办?”林清儿虽然愿意跟夫君同生共死,但她不想死,更不想让王贤死。
“别着急,我看看……”王贤四下瞅瞅,这灯山底下虽然仅有一尺左右的空隙,但透过密密麻麻的毛竹竿,能看到上头间距很大,形成一个巨大的中空。他不禁松口气道:“我们就待这儿不动了,即使这灯山真烧起来也不打紧……好吧,已经烧起来了……”在外面人潮不遗余力的推动下,终于有花灯被里头的油灯引燃了,登时变成一个火球,人群惊恐声陡然增大数倍,拼了命的要离开这危险的灯山,又不知踩踏几凡。
林清儿登时惊恐万状,紧紧搂着王贤,王贤赶忙脱下她的外套,铺在地上,然后将一脸不解的妻子放在上面,合身压在她身上……这本是很旖旎的动作,却让林清儿泪流满面,心说,官人你这是何必呢,你若死了,我又岂会独活?
王贤又把自己的大氅,盖在自己背上,将两人严严实实蒙住,嘿嘿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索性眼不见为净。”
这时挂灯的毛竹竿也被引燃了,继而又引燃了更多的宫灯,又将更多的毛竹引燃,灯山还快变成了一座火海。王贤和林清儿趴在地上,却一点不觉着冷,反而都热出一身汗……
“官人,”林清儿以为在劫难逃了,抱着王贤哭道:“咱们被烧死之后,人家还能认出咱们是两口子么?”
“瞎说什么,烧不死。”王贤虽然有些不太确定,但决定还是相信科学。
“呜呜,都这时候了,官人不用安慰妾身了,”林清儿哭泣道:“能和官人同生共死,是妾身的福分,只是没给官人生个孩子,实在太遗憾了。好在宝音妹妹有了……”
“呃。”王贤登时一僵道:“你都知道了?”
“都这时候了,官人还要瞒我么?”林清儿捶着他的口,伤心道:“妾身要是连自己丈夫在外面干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妻子做的也太失败了。”
“不是,这个……”王贤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知道了,不禁大窘道:“清儿你听我说,我可没想瞒你什么,不是今天不是过节么,咱们又才团聚……我打算过完节就跟你说的。”
“呜呜……”哪知林清儿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咽咽道:“官人竟把我看成那种善妒的恶毒女人了,咱们家有了孩子,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有不快呢!”在这个年代,说起来不管是侧室还是小妾所有孩子,都归在正妻名下。
“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王贤就是这个意思,拢着妻子的秀发道:“我就是单纯的想好好陪陪清儿。”
“官人……”林清儿抬起螓首,泪眼婆娑的望着他:“清儿是不是很没用……”
“……”王贤心里一黯,她果然还是很在意的。忙劝慰妻子道:“这种事儿就是碰茬,碰上那茬一次就搞定,运气不好可能老碰不上。不过不要紧,多碰几次、碰啊碰啊总会碰上的。”说着还故作轻松的捏一把妻子翘臀道:“这屁股蛋子,绝对能生养!”
林清儿让丈夫的风言风语说得芳心一荡,旋即又伤心欲绝道:“可我们没机会再碰了!”
“你放心,绝对有机会。”王贤却信心满满道。
“那我们约好了,过奈何桥时,都不要喝孟婆汤好么?”林清儿直勾勾的望着他,生怕到了阴间会忘记一样。
“呵呵呵……”王贤露着妻子的纤腰,失声笑道,“想不到我冰雪聪明的清儿,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犯糊涂?”林清儿刚才是沉迷在生离死别中,对周围的情形置若无睹了,这会儿让王贤一点,她登时察觉出异样来了,恍然道:“对啊,都这么久了,我们怎么还没死?”
“本来就死不了。”王贤笑着掀开罩在头上的大氅,林清儿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原先大火熊熊的灯山已经基本熄灭,灯山上层已经烧成了灰,但底层靠地三尺一下基本完好,还能看到那些竹筒的半截头上,有黑红色的余烬,被风一吹,不时发出噼啪的脆响,拉出一串串晦明晦暗的火星……
“官,官人,这是佛祖保佑么?”林清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那么凶猛的大火,在烧到底座时就停了呢,若非丈夫之前那么笃定,她真要彻底变成佛祖的信徒了。“官人怎么知道,火烧不下来呢?”
“呵呵……”王贤也不无庆幸的笑笑。他也在感谢,却不是在信神,而是在感谢上辈子的小学自然课老师。感谢她让自己知道了,火焰在燃烧时,由于热胀冷缩的基本性质,空气要产生对流,所以整体火焰是向上的,底部温度要远低于上面部分,只比常温高一些。那灯山的火势虽大,却是从上部烧起来的,向下烧本来就困难。且整个灯山中空,亦不会有多少着火的东西落下来,引燃不了底座。所以王贤在看到灯山的形状后,才会判断底座下是个避火的好地方。
不过王贤脸上的庆幸得意只是一闪而逝,因为他听到了外头遍地都是哀鸿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