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戴罪复职,浙江又灾情如火,周新当日便要离京。
离京之前,他先在奉天门外磕了三个响头,谢过皇帝不杀之恩。然后于情于理,他都要先去太子府上拜谢,结果吃了闭门羹,门口的侍卫说太子身体不适,不能见客。
对此周新并不意外,太子救了自己,此时更要避嫌,不然就成了市恩,他恭恭敬敬在东宫门前磕了头,便在王贤等人的陪伴下起身离去。
没走出多远,朱瞻基从里面追出来,叫住他道:“周臬台留步,父亲有话叫我转达。”
周新深深施礼道:“臣洗耳恭听。”
“我父亲说,你不用承他的情,他不是为了你,只是怜惜一方百姓,你回去好好守护好浙江百姓,就不枉他为你奔波一场。”朱瞻基看看周新,叹口气道:“我父亲还说,你是个好官,却不是个好臣子。日后切记刚则易折、情深不寿,要保留有用之身,才能造福一方百姓。”
“太子教诲,臣铭记于心!”周新眼眶湿润了,再次叩谢了东宫。
“呵呵,快起来吧。”朱瞻基伸手扶他一把,挤挤眼笑道:“我父亲的话说完了,另外我本人好奇问一句,你就那么想死?”
“蝼蚁尚且贪生,谁会一心想死?”周新摇头道。
“那你为何要故意激怒我皇爷?”朱瞻基对周新的评价一直很高,直到他看到那封奏章,印象便急转直下。但王贤却一口断定,说周新那样的智者,不会蠢到火上浇油的,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罪臣并非故意激怒皇上的。”周新满面羞愧道:“是当时以为自己必死,这才肆无忌惮狂犬吠日的。”
“怎么会以为必死?”朱瞻基一愣道:“当时我父亲替你说话,内阁的杨学士也替你说话,皇爷要赦免你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惭愧,当时我一时糊涂。”周新摇头叹道:“会错了皇上的圣意。”
“唉。”朱瞻基失望的摇摇头,换上一副笑脸道:“臬台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了。”
“谢殿下。”周新深深施礼,目送朱瞻基转回,才上了马车,往官船码头行去。
马车上,周新突然幽幽一叹,对坐在对面的王贤道:“我可能中计了。”
“大人何出此言?”王贤一惊道。
“当时那黄太监对我说的话,很可能不是皇上的意思。”周新面色难看道:“当时他说皇上只是饶我性命,却没说要让我回浙江。我已经与锦衣卫水火不容,皇上若想让我官复原职,定然是要撤销浙江千户所了,这种情况下,怎么会让我向锦衣卫道歉?”
“大人的意思是,黄太监故意引你触怒皇上?”
“恐怕是这样的。”周新沉重的点点头道:“黄俨很可能已经是纪纲或者是汉王那边的人了。”
“原来如此,”王贤不禁毛骨悚然,这帮人实在太阴毒了,“大人为何方才不跟殿下说?”
“你来说也是一样的。”周新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我回浙江便安全了,你在京城却还要面对那帮人。”说着满是歉疚道:“把你拖进险境,我却抽身而走,实在是抱歉。”大恩不言谢,所以他不提感谢,只说道歉。
“嘿嘿……”王贤苦笑道:“就算我不管大人,现在我和太孙搅在一起,迟早也会和那些人对上的。”说着笑容变得得意道:“而且我现在危险么?我却觉着比在浙江时安心多了。”
“怎么讲?”周新含笑道。
“当时锦衣卫在云端之上,随时劈下一道雷霆,都可以取我性命,我却毫无办法,那才叫惶惶不可终日。”王贤笑道:“现在我也来到云端之上直面他们,虽然仍是蝼蚁之于大象一般,但我却是一只连皇上都听说过的蚂蚁,还成了太孙的伴当,他们再也不能像原先那样,连理由都不需要找,就能碾死我了!”
“哈哈哈……”周新展颜笑起来,现出赞赏的目光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你是有大智慧的!”他也明白王贤的意思了,一般官员对京城如今太子和汉王明争暗斗的局面避之不及,唯恐成了斗争的牺牲品。但王贤不一样,他已经恶了锦衣卫,躲是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杀出一个未来呢!
“那么,日后你就不能像在浦江那样藏拙了。”既然王贤已经决定在京城混了,周新自然要替他多想想,嘱咐道:“京城这地方,都是人尖子,不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很快就会泯然众人,也就没有人会对你感兴趣,你就危险了。”
“大人的教诲,我一直记在心里。”王贤重重点头,竟有些激昂道:“就让我使出浑身解数,看看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定能,我看好你!”周新捻须放声大笑道:“就让我看看你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奇蚂蚁,如何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吧!”
“不会让大人失望的!”王贤也意气勃发道:“来日等我衣锦还乡,再与大人把酒共唱沧海笑!”
“好!”周新重重拍案道:“到时我在钱塘江边摆酒,与你沧海一声笑!”
一时间,豪情万丈,透过车厢,直冲天宵!
。
夕阳西下,照耀在秦淮河上,也将一片片白帆染成了金色。
王贤等人目送着周新的座船远去,只见周新也立在船尾,一直向他们挥手,直到船影完全被夕阳的光芒笼罩。王贤才收回目光,环视着身边的众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微笑。
突然周勇向前一步,朝他单膝跪下,其余的二百余浙江子弟兵也跟着向他跪下,没有废话,只有一句齐刷刷的:“我等誓死追随大人!”在他们看来,王贤履行了诺言,救下了周臬台,现在也是他们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快起来吧,大家都是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王贤却颇为尴尬,这京城神鬼满地,哪轮得到自己大放王八之气?
周勇这帮人别的好处不说,被周新操练的极其听话,当然在放下包袱之后。马上全都站起来,周勇恭声请示道:“大人,我们这就回营去了。”
“今天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回去,喝了庆功酒再说!”王贤大笑道:“进京来天天提心吊胆,求爷告奶,今天终于可以一醉方休了!”
“好啊!”众人大喜过望,欣然愿往,便迎着漫天的霞光,兴冲冲往夫子庙的夜市而去。
南京是六朝古都、帝王之乡,更是衣冠文物,甲于江南、白下青溪,桃叶团扇的富饶风流之地。当初朱元璋更是迁三十万江浙富户充实南京,又敕令建造轻烟、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青楼以容纳官妓,便一举奠定了今日富甲天下、风流无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风流!
待挂在夫子庙檐角上的夕阳,被夜色一缕一缕地收尽;秦淮河一曲碧波,也渐次朦胧起来。金陵城却没有从喧嚣中安静下来的意思,千万盏夜灯不约而同点起,照亮了夜空,也为出门寻欢作乐的京城百姓照亮了去路……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寻常市民,在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后,都会在此时走出家门,到夜市上,到秦淮河边寻欢作乐。贫苦的百姓虽然无法享受,但依然辛勤其间,可以赚到白天好几倍的钱。
所以王贤他们走在大街上,只见到处都是来往的行人,有那赶着马车叫卖各种南北货物的,也有推着小车卖吃卖喝的,路边店铺灯火通明,伙计们站在店门口吆喝。当然更多的,是或者悠然漫步、或者乘车骑马的市民,在尽享这盛世的繁华。
徜徉在夜色中的金陵城,王贤感觉除了看不到奔驰的汽车,听不见机器的轰鸣,恍如回到几百年后的大都市。深深嗅一口繁华的气息,他感到四肢百骸都舒坦,仿佛回到了故乡,这种感觉,是人间天堂的杭州城,都无法给他的。
虽然来京城有一段时间了,但王贤一直没机会晚上出来玩,一是没心情,二是朱瞻基怕被人说嬉游,晚上从不出门,王贤也不好撇下他出来。这会儿子,朱瞻基不在身边,又搬掉了心头的大石,王贤终于有机会好好逛逛这金陵夜景。还没有到酒楼,便如饮了一杯畅怀的琼浆,舒心极了!
待到了秦淮河畔的夫子庙夜市前,其繁华热闹更是到了车马拥挤、人不能驻足的程度。王贤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挤过人潮,来到帅辉提前包下的酒楼前。
两百多人就是二十多桌,这样的酒席自然要提前预定,而且非得提前几天才能订到。事实上,几天前王贤便让帅辉找家酒楼包一晚,可见他虽然口上没说,但心里还是对今日的结果有所预料的。
“到了,就是这家!”前面带路的帅辉突然出声,那一座三层高,雕梁画栋、檐角上悬着五色灯球的气派建筑,上书三个大字‘怡红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