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一场大雨要来,乌云压得很低,北风裹来的风刀子有千万把,似乎把把都要刺穿士兵们厚重的铜甲,把最后一丝温暖带走。
庞葱挺立在战车上,笔直的身体就像是一枝长戈。他在仰望天空,满天的乌云下还有一片片突然冒出的黑云,正带起‘丝丝’厉啸声向魏军袭来......这就是秦军天下闻名的强弓利箭麽?似乎到了这位白子手中就更为可怕,他已经见到几名贴身卫士倒在箭下了,这些都是身体最为强壮的武卒精锐,可就是算身披三层厚甲、手执小半人高的油藤盾牌,还是会被秦人的弓箭夺去生命......
“将军,危险!”
庞葱的战车比普通战车还要大了一倍,车身护甲能够遮到腰部,在他的身前,时刻都有三名士兵执盾守护,有人中箭倒下了,立即就有卫士跳上车来替补。这才不过两柱香时间,中箭伤亡的士兵已经超过了三十人。
新的卫士跳上车来,忍不住开口提醒庞葱,秦军的弓弩太可怕了,士兵死伤再多也没关系,将军若是稍有损伤,那可是牵动全军命运的大事了。
这场战斗来得太突然了,没人想到首先发动攻击的居然会是秦军,更没人想到白栋会如此大胆,竟然调动大军主力远离大梁;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而且从昨天傍晚时起,足足打了六个时辰,魏军固然伤亡惨重,秦军更不知伤亡了多少,这个被称为‘曾家洼’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真正的血肉战场。
“我不会有事,盾牌移开一些,别挡住我的眼睛!”
庞葱冷哼一声,向前踏出一步,用手分开挡在面前的盾牌,刚好有一只利箭从空隙中钻过,庞葱起手如电一剑将利箭斩落,仍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午时到了,厚重的乌云终于被阳光刺穿,让他可以看得更远更清楚,只是稍稍看了战场一眼,庞葱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战场上的惨状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竟也有些心悸,这才不过半天时间而已,战场上光是伏尸就不下万具,红色衣甲的是魏军、黑色袍服的是秦人,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尸堆足足有两三丈高,黑红色的血液有些已经干涸在地面上,有些却还在蜿蜒流动......
一将成名万骨枯,庞葱毕竟不是悲天悯人的性子,如此惨状也不过是让他的目光稍稍停顿了一下,便抬头望向东面。
秦军运动之速毋庸置疑,连他都不曾想到十数万秦军居然会突然从地面线上冒出来,然后将他的军队迅速合围,一柱香时间未过,秦军便发起了全面进攻。
好一个白栋!好大的手笔!
庞葱豁然开朗,白栋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攻下大梁,真正算计的其实是来援助大梁的魏军!这是什么套路?孙武吴起没用过,叔叔庞涓也没用过,任何一本兵书上都没有记载!这样的打法,不仅要有超过敌人数筹的信报系统,更要有一只快速机动且能打硬仗的军队,否则就无法实现。
庞葱忽然很佩服白栋,至少他是没有这样的魄力;不过这位秦国白子太过骄傲了,十几万人围困自己的八万大军,而且自己这一只还是最能打硬仗的庞家嫡系,难道就不怕围敌不成,反被敌人所破麽?
而且还是从四面围攻,真要拿十几万人当几十万人用麽?取死之举也!
庞葱根本不用多想,更没必要召开什么军事会议,仅凭多年养成的本能反应就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五万屯兵立地结阵,防御北、南、西三面来敌,三万武卒则组成六十个铁甲方阵,以一轮五个方阵的冲击频率,直攻东面围敌!只要东方敌阵一破,秦军的围攻就算失败了,接下来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庞涓亲手训练出的魏武卒果然堪称精锐,当秦人恐怖的巨大投石和箭雨过后,冲在前面的魏武卒方阵立即变得残缺不全,可是只要庞葱的将旗挥动,他们就会立即重新组合,战斗力不会受到半点影响,庞氏精锐独有的‘伏地阵’更是应对秦人弓石的最大克星。
从庞葱的角度看去,数十个魏武卒方阵就像一张滚动不止、起伏不定的巨大地毯,前面的方阵战士在经历了一次恐怖的弓石轰击后,立即按阵法后退,后面方阵交错而上,队列插换之间井然有序,没有丝毫混乱,后方弓弩手也在按照固定的射击频率和密度向对方军阵施以压力。只要阵法不乱,就算伤亡再大也没有关系,因为无论秦人的远程攻击力有多麽强悍,都无法影响武卒方阵推进的速度。
庞葱知道,一旦武卒方阵与敌人接触,就算是强悍无比的老秦人也难以抵挡,他们只会向兔子一般四处逃散、然后被魏军屠杀殆尽;这是被吴子和叔叔庞涓验证过无数次的事实,根本不用怀疑。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在付出惨重伤亡后,魏武卒方阵终于与秦军狠狠碰撞在一起,那一刻就连地面都在剧烈震动。
秦军的顽强有些出乎庞葱的意料,秦国不比魏国,根本就养不起魏武卒这种‘职业化’军队,虽然弓强箭利,可要说到基本装备和战斗力根本就与魏武卒不在一个档次上,在武卒方阵前应该坚持不了几刻钟才对。可这只‘衣着破烂’多为屯兵的秦军居然靠着顽强拼命的精神与天下最精锐的魏武卒缠斗了足足四五个时辰!一个秦人拼不过,就两三个拼一个武卒,秦人的剑戈斩断了,就用牙齿咬、用脑袋撞,庞葱甚至亲眼见到一名断去双腿的秦人死死抱住了两名武卒,直到手臂都被斩断了,手指还牢牢抓住武卒的脚踝,扯都扯不开。
在这种不要命的拼杀下,足足四五个时辰过去了,武卒方阵才推进了不过三百丈,居然还是没有打穿秦军的防御!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东面秦阵迟迟不能攻破,魏军北、西、南三面就会承受更大的压力,天知道白栋是不是疯了,这样两败俱伤的打法对秦国有什么好处?魏国还有几十万大军未动,秦国消耗得起?
“摇血旗,放弃一切常规阵法,武卒陷阵!务要在未时前攻破敌阵,不惜伤害!”庞葱缓缓抽出长剑,令战车前冲,魏军摇血旗、武卒陷阵,这是要不计一切伤亡的拼命了,血旗一东,为将者就要身先士卒!
***
“武卒陷阵,庞葱这是要拼命了。我军会面临重大伤亡,还要继续诱敌?”
车英忍不住走进白栋的军帐,看了眼居然还有心情饮茶的白栋,心中不觉有气,话中已经带了些质问的意思。
“现在可不是诱敌,是真正的拼命。庞葱向东突围,那是看中了东面是鸿沟,我军难以退却,魏军一旦攻破我军防御,就能大量杀伤我军,起震慑之效,那时他就可以掌握主动。以少战多,首在乱敌军心,庞葱能看到这一点,不愧是庞涓教出来的人才。”
白栋微笑着放下手中茶盏:“原本他是没有错,却想不到东面原本就是我准备留给他的。等到伯公子‘败退’,那时背水而战的可就是魏军了,不过留是要留,却不可轻易给他,否则以庞葱的经验,说不定会看破我的计划,平生出许多变数来,所以伯公子还需苦战,该拼命还得拼命。”
若是寻常交兵,被围困的一方一旦突破敌军防线,必然士气大涨,围者无论将帅士兵,都难免要陷入慌乱,不过眼下对付的可是神出鬼没的秦国白子,只是突围远远不够,所以庞葱不但要突围,还要大量杀伤秦军,如此一来秦军东阵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十里外就是鸿沟,秦军将退无可退。
只是庞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白栋会用出一手‘乾坤大挪移’,算定了他会向东突围,秦军就等着脱袍让位。到时负责东面军阵的赢虔会‘溃败’,不过北西南三面的秦军却会随魏军挪移,将其三面合围在鸿沟西岸!
有准备的‘溃败’和真正的‘溃败’是有本质区别的,为了导演这一出‘大溃败’‘大挪移’,东阵秦军提前几日就规划了‘溃败’的合理方法,另外三面秦军也会密切配合庞葱,当他以为自己胜利时,将会发现秦军丝毫没有受到‘战败’的影响,自己这个胜利者却依然在秦军的重重包围中。
背水一战还能取得胜利的是韩信,可不是他庞葱,说到底这还是兵家大忌。更何况现在的鸿沟还是个半成品,魏国为了挖掘清渠,上流水脉被引走了大半,几场秋雨过后水位也最多不过小腿深,这还不如水深浪急呢,那样或许还能逼起魏军的拼命之心。现在的鸿沟刚好符合白栋围三缺一的战术需求。
不过庞葱毕竟不是傻瓜,就算要换位挪移,那也要做得天衣无缝才是,拼命和苦战势不可少。白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赢虔一军就是为此牺牲万人也是值得的,想不到他这个才是第二次领兵的‘新人’还没着急,车英这只老鸟就先急了。或许是东面打得太惨,连车英也看不下去了,毕竟自己放在那里的大部分都是战斗力普通的屯兵,若是时间一长,怕是以赢虔之能也无法按照计划从容撤退了......
“好吧,传令伯公子一军,以千名‘舍生卒’断后缠斗,全军化整为零,以百人为单位逐步撤出战场;同时传令北、西、南三路大军,前军换后军,后军换前军,让屯兵们撤下去休整,换上我老秦精锐。伯公子一退,全军立即从三面挤压魏军!务必要将他们逼到鸿沟西岸!”
白栋微微眯起双眼望向东方,他真的很想看到庞葱乍喜还惊的表情,到时这位庞大将军一定会非常失落和沮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