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可以早些就让大家进入高位的。”
这是唐毅对一众兄弟说的开场白,他可没有撒谎,眼下他入阁柄政已经有两年了,自家兄弟当中,学历都不差,加上有唐毅在前面挡着,资历便不成问题,执掌一部,没有什么难度。可是唐毅宁可用老臣,宁可陪笑脸,就是不换上自己人,他自有盘算,今天索性就把话说清楚了。
陶大临、诸大受、王世贞、徐渭、曹子朝、王世懋、曹大章、沈林、王绍周十几个人,都侧耳倾听,不敢怠慢。
“一个人要坐稳位置,上面要器重,本身要有才干,下面还要信服,威望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可有实实在在,宁愿让大家伙走得稳妥,走得安全,也不要轻易冒进。你们都加入了阳明学会,阳明学会和普通的朋党不同,无论严党,徐党,还是晋党,他们以师生、朋友、姻亲、故交、乡党抱在一起,争夺倾轧,为的都是自己的私利!阳明学会秉承阳明公教化,也秉承历代华夏先贤的理念,要救国救民。这四个字,不是空话,而是责任。天子以内阁统领百官,总揽变法,内阁以职权赋予百官,百官各尽其职,各司其命。只有大家伙把肩上的担子都扛起来,拿出足够的责任心,拿出主人的意识,去尽心政务,做好每一件事,内阁量才录用,严格考核,要是你们有任何失职的地方,我也保不住……”
大家伙和唐毅都十几年的交情,早年的时候,唐毅可是被尊为“万应公”,别管谁有了麻烦,他都鼎力相助,遇到了好事,也尽力拉拔。
丙辰科从开始就是一群苦孩子,幸好有大班长撑着,大家伙即便在严徐党争最残酷的时候,也没有损伤多少,这些年更是升官快速,遍及两京一十三省,六部衙门,谁听说你是丙辰科的人,都要高看一眼。
如今苦尽甘来,要跳上历史舞台,唐毅却板起了面孔,绝不是耍首辅威风那么简单。
唐毅的话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责任,就是承担,再联想起近些年阳明学会一再强调的权责对等,大家伙都心中了然。
尤其是徐渭,更是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明夷待访录》没有因为朝廷的禁止,而销声匿迹,相反,在学子中间,广为流行,大受欢迎,虚君实相,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
如今的内阁比起汉唐的宰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学士变得“实”了,百官也就“实”了,说句不好听的,原本大家都是给皇帝打工的,美其名曰“牧民”。
这一次大家伙却打工仔,变成了老板,要各自负责一摊,处理好了,升官受奖,处理不好,就要承担责任,谁也不能逃避。
想到这里,再去品味唐毅的话,就一目了然了,你的本事不成,威望不够,做不成事情,强行推上位置,也只是揠苗助长,害了大家。
体会到了唐毅的苦心,大家终于露出了笑容。
“行之放心,我们大家伙不会给你丢脸的。”
看着大家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唐毅既是高兴,又是忧虑。
“自从秦汉以来,虽然不断有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呼声,也不乏贤明皇帝,信任大臣,重用大臣,虚心纳谏,开张圣听。然则君臣相得,可遇不可求。大多数时候,还是君王独治,视天下为私产,视百官为奴仆,是百姓为草芥……说起这些,我们光是悲愤,光是生气,是没有用的。”
唐毅话锋一转,“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千多年,无数君王大臣,不断贡献才智,总结出了十八本帝王之术,御下之道。而且这么漫长的历史,一以贯之,就证明人家又独到之处,有强大的生命力。鄙夷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拿出真东西,证明咱们信奉的是好的,是对的,是可行的。阳明学会针砭时弊,提出了好些主张,这些东西能不能行之有效,能不能取代一两千年的传统?责任就在大家的身上,如果我们只会纸上谈兵,像那个赵括一样,要不了几年,阳明学会就会土崩瓦解,心学就会臭大街,你,我,大家伙都会身败名裂!”
唐毅可不是没事吓唬大家伙玩,历史上的阳明心学就在徐阶的手里达到极盛,结果张居正毁书院,禁讲学,心学就一落千丈,成了过街老鼠。
反而顾宪成等人以东林书院为根基,标榜实学,取代心学,成为最受欢迎的学术流派,同时也种下了大明亡国的种子。
前车之鉴,不能不妨。
从在野到了在朝,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阳明弟子,必须沉下心来,现在还不是你们享受胜利成果的时候!
给老兄弟们上了半天的课,大家伙都板着脸,弄得唐毅也怪不好意思的。
“这个,我这里有个好消息,也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徐渭一摆手,“我说行之,你就别逗闷子了,赶快说吧!”
“是这样的,在几个月之前,白银危机刚刚爆发,我就派遣了几支船队,前往邻近各国,开拓市场。”
徐渭伸出大拇指,赞道:“我就知道你一肚子主意,怎么样,成功了吧?”
“怎么说呢,应该是成功了。”
见唐毅还犹犹豫豫,不说明白,大家伙都着急了,王世贞气得都攥拳头了。唐毅连忙把事情说了,他一共派遣了三支船队,现在有两支回来了,一支是从广东出发,前往安南的。
当年成祖爷朱棣打下安南,并且纳入版图,在朱棣死后几年,安南人黎利发动叛乱,驱逐明军,建立后黎朝,依旧是大明的藩属。
后来大臣莫登庸篡夺后黎大权,建立莫朝。
只是莫朝并没有完全掌控安南,后黎王室的人在郑、阮两大家族的支持之下,掌控安南的南部,同莫朝两分天下。
双方互相征伐,已经有了四十年,渐渐的莫朝出现了疲态,后黎不断反攻得手,获取大量的土地。
唐毅简要说了说安南的情况,小国也挺乱的,徐渭挠了挠头,“行之,这和咱们的船队有什么关系?”
“咱们的船队先去了莫朝,卖给了他们两千杆火铳,帮着莫朝打赢了一场仗。然后呢,他们又和后黎联系,威胁说不和大明合作,就全力支持莫朝,把他们打败。阮氏和郑氏家族还算聪明,接受了咱们船队的要求,答应了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大家好奇问道。
“第一,是赔偿五万两白银,作为军费,第二,是租借金兰湾,作为大明船队整修港口,第三,开放贸易,准许大明商品没有阻碍进入安南。”
连着三条,一条比一条厉害。
在场的诸位,都是从小读着孔孟之道长大的,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他们都干了什么玩意,你打了人家,还向人家要赔偿,打了你一巴掌,还要叫好,这不是欺负人吗?
至于租借金兰湾,按照朱元璋的祖训,安南可是不征之国,从安南挖了一个港口,又算什么事!
还有,逼着开放贸易,怎么看都是强买强卖,实在是失了上国的风度,好说不好听啊!
“安南已经派遣了使者,人已经从宁波上岸,要到朝廷,和大明论理。”
诸大受嘴角抽动,“这个理,恐怕不在咱们这一边,不太好办。”
“行之,还有一个船队呢?发生了什么?”陶大临好奇道。
“这个,他们是去朝鲜的,抢占了济州岛,把岛上大静和旌义两个县的官吏都给推到了大海里喂鱼了,他们占据了大静县衙,自称是总督府,要求朝廷承认。至于朝鲜呢,他们的使者已经在望京等着了。”
听完唐毅的话,大家伙都傻了,乖乖,“我说行之,你派的是使者啊,还是海盗啊?”王世贞怪叫道。
“当然是使者,是使者,只是当使者之前,是海盗。”
唐毅得到消息之后,也是一脑门子汗,他派往安南的船队,是席慕云手下人带队的。席慕云那家伙有多大的胆子,那就不用说了,别说租借一个金兰湾,他要是去了,没准就占地为王了。
至于去朝鲜的船队,是由徐邦阳负责的,没想到这位少国公不知道怎么滴,也染了一身匪气。
唐毅告诉他要务必开拓市场,好家伙,他就让人抢占济州岛,还杀了人家的官吏。
现在两个藩国都来打官司了,要是传出去,大明的水师就这个模样,好说不好听啊!眼下唐党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难保不会有御史言官做文章。
“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相反,还值得大肆庆祝!”
徐渭突然说话了,“行之,不是东南的产品滞销吗,不是缺少金银吗,通商贸易,开拓市场,不正是需要的吗?”
“文长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么干不讲道理……”
“什么道理,天下最大的道理就是你我都是大明的臣子,都受着百姓的供养,现在百姓有了困难,咱们要替百姓排忧解难!区区两个藩国算什么!”徐渭一挥巴掌,重重拍在了桌面上。
“告诉他们,不识趣的,就灭了他们的国,大明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