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徐阶是真能够倚老卖老,隆庆本意是老先生赶快回家,越早越好,奈何徐阶以腿疾为名,愣是拖着不走。
他要看一看自己辛苦布下的局,到底能实现几分。
很不幸,非但一分没有实现,相反还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了。
徐阶有三个目标,第一自然是扶持接班人张居正上台,第二是限制唐毅的权力,第三,则是给高拱起复制造障碍。
老徐万万想不到,唐毅竟然靠着推出赵贞吉,把他三个如意算盘全都打破了。
赵贞吉抢在张居正之前入阁,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徐党继任者,哪怕徐阶出来反对,都没有一点用。
其次,只有唐毅和赵贞吉携手入阁,其他的帝师都被押后了,明显告诉天下人,唐毅的地位是超然的,完全能和赵贞吉这样的老怪物相提并论,是朝廷大佬,和那些隆庆朝的新贵完全不同。
再有,只有两位阁老入阁,高拱要是起复,地位自然不同。他要是想清算徐阶,已经下野的老徐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而且老赵和唐毅之间的关系非常深,自从那一次唐毅出面,帮赵贞吉挡枪之后,两个人就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赵贞吉如果带枪投靠,徐阶辛苦经营的庞大势力,就有可能替唐毅做了嫁衣裳。
你说徐阁老能不恨唐毅吗?
“大人,我看您还是别去见徐阶了,就算是去,也要多带护卫,省得老东西对大人不利啊!”沈明臣关切地提醒道。
唐毅忍不住放声大笑,“徐阁老阴重不泄,他才不会玩暗杀这种低级把戏呢,不过挖坑倒是可能的,不往里跳就是了。”
唐毅信心十足,让孙可愿准备马车,他只带着一个随从一个车夫,快速到了徐阶的府邸。
“是唐相来了,赶快里面请吧。”管家热情招待,神情之中竟然有一丝谄媚。
唐毅把眼睛一瞪,“去通报。”
管家尴尬笑笑,“老爷吩咐了,唐相来了,不用通报。”
“哼!徐阁老德高望重,乃是百官之师,淡泊名利,天下敬仰,你们这些做奴婢的最好小心伺候着,要是有一点怠慢无礼,让我知道了,一定剥了你们的皮!”
当了大学士就是不一样,唐毅一瞪眼,管家屁滚尿流。
没有多大一会儿,从里面跑出来,满头是汗,“唐相,老爷说了,您请进。”
唐毅这才随着管家进入了徐阁老的府邸,到了二门,正好看到徐家父子三个,徐璠和徐琨左右搀扶着老爹,徐阶颤颤哆嗦,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好像随时要摔倒。
你就装吧!
唐毅心里头暗想,可是动作一点不慢,急忙跑到了徐阶面前,十分自然地从徐璠手里接过了徐阶的胳膊。
“阁老,您的身子骨没事吧?要不要请李太医给看看?”
徐阶呵呵笑道:“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犯,今年比往年都厉害,眼看着正月过了,还是不成。李太医妙手回春,他能治病,可是不能救命啊,人老了,不顶用了,这就是命!老夫听说他正在写医书,不要耽搁他的时间了。”
唐毅陪笑道:“阁老,不瞒您说,我也是吹牛,李时珍那一头倔驴,我可指使不动。”
徐阶也笑道:“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脾气越大,本事越大,没脾气的,多半也不堪用。”
这两位拉拉杂杂,打着机锋,徐璠和徐琨两个也听不出什么,这个憋屈就不用形容了。好在徐阶看出他们不耐烦,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就摆手让他们退下去。
两个小子如蒙大赦,赶快溜走,徐阶看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
“行之,你看他们两个如何?”
“书香门第,自然是极好的。”
徐阶大笑着摇头,“行之,等这俩小子犯到你的手里,留他们一条命吧。”
唐毅真的一愣,心说徐阶这是人老成精了怎么滴,连自己的想法都看出来了?唐毅连忙说道:“阁老,两位世兄固然不拘小节,但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更何况阁老为了大明,鞠躬尽瘁,不辞劳苦,陛下不会忘了您,天下人也不会忘了您。”
至于记得是好是坏,唐毅可没有说。
徐阶没有继续纠缠,喘了一会儿,脸色恢复了一些。
“行之,老夫明天就要动身离京,思前想后,老夫还是想和你谈谈,说两句心里话,大明江山的重担老夫放下了,也算是解脱了,行之却要扛起来,难啊!”
唐毅道:“阁老言重了,还有李阁老,赵阁老他们,担子是大家伙一起扛得。”
显然,徐阶也知道唐毅言不由衷,李春芳不用说了,赵贞吉欠着唐毅人情,他哪有脸和唐毅争先后,李春芳去职之后,唐毅就是大明的首辅!
过了年,他才刚刚三十岁啊!
而立之年,就做到了首辅之位,二百年来,只怕也是第一人,呃不,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徐阶一阵恍惚,觉得身边好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光芒万丈,耀眼无比,相反,自己只是日落西山,气息奄奄的一个糟老头子。
一代新人换旧人,真是让人感叹啊!
徐阶突然低头,从一摞东西里面翻了半天,抽出一张报纸,送到了唐毅面前。
“行之,你看看这篇文章。”
唐毅接过来,看了看,顿时脸色垮下来,文章很短,只有二百个字,说的是生活的大地并非平的,而是一个球体,日月星辰也不是围着球体转动,而是我们脚下的球体绕着太阳转,月亮才真正绕着我们旋转……
放在后世,只怕连小学生都清楚的简单天文知识,在大明可非比寻常!
虽然唐毅大力引进西学,天文算术在航海领域都有大用处,十分手欢迎,但是在官场上,却鲜有人谈论这个。
不知道徐阶抽什么风,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就听徐阶念道:“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呵呵,行之博闻强记,当知道这是谁所说吧?”
“是张衡,他在《浑仪注》中提到的。”
“不愧是文魁星,就是敏捷。”徐阶突然收敛了笑容,变得格外严肃,他谈了谈身体,低声说道:“一千多年前,老祖宗就弄清楚了这些东西,为何过了这么久,反而没人谈论了,行之,你可知道原因?”
唐毅的瞳孔一缩,缓缓答道:“是天象,天人感应!”
“没错!”徐阶用力坐回了椅子,“三纲五常,把天下人都包括进去,唯独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是谁?”
“皇帝陛下!”
“嗯!”徐阶欣然点头,“君父如天,却又不是天,唯有老天才能管束他的儿子。”
真是出人意料,徐阶一语道破天机,历代绝对不乏天才,对于渺远的宇宙,他们的思索或许远超出后人的想象。
只是,这些真知灼见都被士人集团抛弃了。
没有了神秘的天数,天道,天神,神圣的君权从何而来?所有天象变化,都有了科学的解释,士人又如何利用天变,穿凿附会,劝谏君王?
天文学发展下去,是会动摇封建统治根基的。
对不起,为了能够长治久安,哪怕再有道理,还是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吧!
“行之,太祖爷英明神武,限制了宦官、外戚、武将专权的可能,成祖爷又限制了宗室,大明二百年来,天下堪称太平。奈何接连出了正德和先帝,一个甲子,皇权独大,肆意妄为,将大好的局面几乎毁于一旦!”
徐阶说到了这里,的确有些激动,他的人生基本上和正德嘉靖两朝重合,年轻时候所见的都是正德胡作非为,入仕以后,则是面对着荒唐的嘉靖。
皇权泛滥,带来的危害,徐阶比谁都清楚,却也比谁都无奈。
“身为首辅,背负天下万民之希望,就要替万民管住皇帝,管住他的爪牙,能争一分就是一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予取予求,把天下视为私产,肆意胡行!”徐阶激动地涨红了脸,突然又叹口气,“可是话又说回来,能用的武器真的不多,无非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天变,这个什么时候发生,会有多大的动静,谁也说不清。再有就是祖宗家法,只有拿前人约束后人,才能理直气壮。”
徐阶又问道:“行之,你可知道祖宗家法在谁的手里?”
“科道言官!”这一次唐毅回答的更快速。
徐阶欣慰点头,他从唐毅的神情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的确已经觉察到了首辅的责任。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唐毅是远远甩开了张居正。
两个政敌,竟然有共同的见识,让徐阶不胜唏嘘。
“行之,身为首辅,要明白自己的职分所在,万万不能学严分宜,你懂老夫的意思吗?”
唐毅站起身,深深一躬。
感激地说道:“阁老教诲,铭刻肺腑,假若有一日,行之能免于身败名裂,多亏阁老提点!”
说着唐毅又连着千恩万谢,徐阶说了这么多的话,也有些疲惫,唐毅才从相府退出来,上了马车,赶回了家中。
转过天,徐阶带着满腹的忧伤感慨,在锦衣卫的护送之下,离开了生活几十年的京城。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孤寂清冷,包围着这个老人。
沿途上,竟然没有地方官吏迎接,往日这些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徐家的大门,他们只能带着礼物,可怜兮兮等在徐府外面,看着家人充满鄙夷,把东西带进去,在门外老老实实磕头,就心满意足,能吹嘘好久,总算是沾了徐阁老的仙气。
如今徐阶就在面前,他们却没有勇气,去见这位名声泼天的老人。
一直进入松江境内,总算是有家乡父老,亲族好友,门生故吏前来,总算没有把徐阶憋屈死……
徐阁老走了,可是他留下的教诲,却让唐毅足足品味了三天。
说实话,徐阶打什么算盘,唐毅心里头清楚,首先自然是保护言官,点醒唐毅,他们的价值所在,其次就是鼓动唐毅,和皇帝抗衡,最终走上他的老路,黯然收场。
不得不承认,徐阁老这是地地道道的阳谋,张居正的改革的为什么失败,就因为他太现实了,商税不敢碰,宗室不敢碰,皇权不敢碰……只是在最容易的土地上打转儿,虽然勉强收上了一些田赋,暂时扭转国库空虚的局面,可是他的成功就像是沙子上的城堡,经不起风雨,一碰就倒了。
人亡政息!
唐毅握紧了拳头,努力甩头,把这四个字甩到九天云外。
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经到了自己手里,徐阶,不劳你操心,我唐毅又十足的把握,比你们任何一个人走得都更远,就瞧好吧!
唐毅踌躇满志,做好了成为帝国首辅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