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省的乡试时间不尽相同,但多数都在八月上旬和中旬进行。此次广东乡试的第一场,却是在八月九日开始,十一日放回;第二场是八月十二日,第三场是八月十五日。总共是九天六夜。当然,每场之间唯一间隔的那一天晚上,也是日以继夜考试的考生们唯一能够养精蓄锐的时间,多数都是在考场附近租个院子休息,以便能够赶上下一场考试。毕竟,虽说大多是第一场定输赢,可也免不了有考官耍花招的时候,每一场都不能马虎。
到了八月九日广东乡试这一日,还只是四更天不到,贡院街就被无数秀才给挤得满满当当。光是从衣服和考篮,大略就能看出富贵贫贱来。可就算再家大势大,要说下科场就能够必中,那却谁也没办法打包票。君不见堂堂首辅长公子,也一度在会试中被人打了黑枪?
可尽管存在各种各样的利益交换,又或者别的请托贿赂,总的来说,相比会试,乡试仍然是所有读书人最难通过的一道关卡。尽管广东地处天南,不比浙江、南直隶以及江苏这三大魔鬼科举省份,但因为解额少,读书人却不少,每年将近两千获得乡试资格的秀才争夺八十个名额,百分之四的中举几率,仍然让无数读书种子前赴后继地倒了下去,三年后又打足精神再杀回来,如此循环往复,虽以为苦,却不得不为。
此时此刻,终于荣幸摆脱了考生身份,站在明远楼上看着差役跳大神祭祀,看着应考的秀才们在那十个一排被差役们搜身,为了查夹带,翻过来倒过去看衣服,甚至查头发,他想到自己昔日那狼狈的样子,很想叹一句有辱斯文,可终究还是在其他监考官的严肃脸孔下咽回了嘴里。
要知道,为了以防徇私舞弊,嘉靖年间,最初并不采取这样严格搜查手段的会试也开始沿用乡试的这一套。
数千人入场的这番折腾,自然要消耗相当长的时间,等到将近两千名秀才方才完全被放进了偌大的贡院,却是一个个按照分配的号舍进入,已经是黎明时分,正好是散卷的时间。随着第一场的题目发下去,明远楼上一众监考官人等方才舒了一口气。
今日开试第一天,天公作美,艳阳高照,除却搜查出几个夹带的倒霉鬼直接送了提学署,其他的就没什么纰漏了!
窝在一大群大叔级人物当中,汪孚林当然不怎么自在。可理论上外帘也好,内帘也罢,这些各有职司的考官是不巡场的,以免和考生串通。当然这么多年下来,规矩是人定的,是否遵守也同样看人,这就取决于考官是否强势。而汪孚林既然是介于外帘官和内帘官之间的监临官,他就更加用不着下楼了。
所以,他在号房四周围的四座监考所用高楼上一一瞭望了一下,这边看那边,所有景象却都没什么差别,全都是一个个考生或绞尽脑汁,或奋笔疾书的一幕——百无聊赖的他早就看过名单,确实发现了杜茂德这个人,可不能下去也就意味着瞧见了也白搭,因此等回到巡考监考众官在这三场九天时间中的主要驻扎点明远楼后,他坐下之后索性拿了本书看。
幸好他知道这九天的监考官生涯实在难熬,所以准备了一大堆地方志用来消遣时间——这都是之前到了广东之后东奔西走期间没时间看的。虽说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灾星了一点,但真的不怎么担心会出现什么科场大弊案。凡此种种,事先总有所端倪,而这次他没有听到丝毫风声。
整整翻了一上午的书之后,午饭时分,当有号军敲门,用条盘送进了每个试官的饭菜时,看到那一碗白米饭,一小盘发蔫的黄瓜,两块白切肉外加两块白乎乎的鸡肉,一块鱼,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那送饭的号军大约是看到了汪孚林的表情,瞅了一眼其他试官,这才赔笑低声说:“汪爷,因为考官加上职司官,足有一二十位,所以都是些大锅饭大锅菜,汪爷您要觉得不合口味,小的让厨房单独开小灶?”
免了!他可不想让人背后说什么闲话!
汪孚林眉头一皱,直截了当地说道:“不用了,既是一视同仁,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去吧。”
那号军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脚上,只得怏怏离去。而他一走,汪孚林见其他试官开始慢吞吞地吃午饭,他就拿了东西直接回了明远楼二楼分配给自己的那间房,这是监临官特权,供早晚休息所用。虽说屋子逼仄,但毕竟是单间。
考虑到考场中供给的饮食恐怕不合口味,他早有准备,特意捎带了一个袖珍的小锅炉,足够分量的腌腊和干菜进来,当然也少不了一瓶油辣子,一瓶胡椒粒,以及各种瓶瓶罐罐的佐料。当初他也拎着个类似考篮的篮子进考场时,要不是官服,差点被人当考生搜了。
要知道察院人少,根本就不设什么大伙房,只有他自己请的厨子,成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早已养刁了嘴的他哪里受得了现在这待遇?
进屋打开窗户,确定自己这是二楼最靠边上的一间,风向也不错,他就直接把防风的小炉子安放在了窗边的小茶几上,加了上好的无烟碳,支起小锅子,竟是直接自己给自己开小灶,顺便把那块红烧肉和两块鸡肉给用特制小刀切碎,重新加工了一下,当然少不了辣椒调味,胡椒提鲜。然而,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当这饭菜的香气以及鲜香辣味顺着窗户直接飘到了三楼时,某些尽忠职守,边吃饭便监考的考官是什么感受。
“什么味道?”这明显是第一次出任乡试外帘官的新人问的。
“很正常,三场九天的考试,这些考生中也有些人花样多多,有些会厨艺的就在号舍外头的号巷给自己做点吃的,这也不奇怪。又不是会试殿试,朝廷会供应饮食。”这显然是之前也当过乡试监考官的老前辈说的。
解释归解释,但即使是多次监考乡试的老油子,此时也被那香气弄得有点无法自拔,当即循着气味来到窗边,打算看看是哪个考生游刃有余,竟然第一天中午就不好好考试,而是开始煎炸烹煮,给自己做好吃的。可好几个人站在那东看西看,愣是没有发现哪位考生有这等闲心。可是,要说是幻觉吧,底下的香味却还不断传来,到最后,甚至有人听到那菜刚下锅的油爆声。考官们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不大确定地说了一句。
“之前小汪巡按似乎是下楼回房了吧?”
对啊,怎么就没想到那个年轻得过了分的监临官!
可想到很可能是汪孚林在楼下捣鼓出了这香气,再一吃碗里那味同嚼蜡的东西,顿时再没人吃得下饭。品级最高的海道副使周丛文更是冷冷说道:“真是有辱斯文!”
汪孚林曾经吞回去没说的话,却让这位海道副使给说了,有心人当然品味得出来,这话恐怕有好几层意思。第一层大概是觉得考生待遇太差,回忆起了自己当年下科场的苦楚;第二层大概是贡院里那帮黑心差役太过分,竟敢给他们这些人吃如此伙食;第三层则肯定是恼火于汪孚林身为朝廷命官,监临乡试这么重要的职责放着不管,竟然在房里只顾着自己弄吃的!
见周丛文如此说,提学周康只觉得同仇敌忾,顿时也附和道:“正是,试场重地,岂容得如此放肆!”
这两人虽说品级高,先后甩出了这样的话,可其他这些监考官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竟无人再附和。而提调官岭南道韩守约竟是三两下扒拉填饱了肚子之后,竟是自顾自板着脸下了楼去。
不消一会儿,汪孚林就听到房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正在那满意吃着贡院中第一顿午餐的他随口说道:“门没锁,请进。”
当看到进来的人赫然是隶属于布政司的提调官韩守约,他不禁有些意外。而对方这时候脸上一丝一毫的严肃都没了,恰是满脸堆笑上了前来,一看汪孚林面前压根不见自己那几样分例菜,而是显然让人很有食欲的干菜炒腊肉,酱肉丁,那黄瓜则是明显重新拌过的,顿时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作为堂堂从四品的布政司分守道,这位韩观察进屋之后就委实不客气地在饭桌旁边一站,利眼往那些盘盘碗碗一扫,摆明了是被香气给吸引来的:“小汪巡按,你这实在是太厉害了,竟然还有这一手!”
虽说汪孚林和这位韩观察真的是之前压根不认识,但人家都如此主动地过来了,哪怕只是冲着一口菜,他也不至于真的把对方往外赶,笑着起身请对方坐下之后,他见韩守约正在琢磨着吃什么最好,他就多摆上了一双筷子,又解释了一句:“这都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口味做的,韩观察若是有兴趣,不妨也尝一尝?不过,我可把话放在前头,我口味很重,你未必吃得消。”
“哦?如果真是如此,我倒一定要领教领教了!”要不是你这楼下的香味太过勾人,我也不至于直接就过来了
韩守约眼睛很毒,只一扫,就把那貌似挺好看的酱肉丁给排除在外,因为很明显,那是用之前的份例菜再加工的。他看来看去,判断出那干菜找腊肉色面最好,看上去新鲜美味,于是直接伸筷子夹了一块腊肉,可一入嘴中,他的脸色立刻变了。那种火烧一般的感觉骤然间弥漫了整个口腔,灼得他简直觉得自己能喷火。
最初他还认为汪孚林是故意的,心里不由得愤愤然,可看到汪孚林自己吃得正香,他就渐渐意识到口味重是什么意思了。可等到最初的这股灼烧感慢慢退去之后,他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
好像……好像有那么一点意思?
尽管如此,吃一堑长一智,蹭饭的韩守约还是嘴里那股火辣辣的感觉消失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又尝了一筷子。尽管第一次吃辣椒的他非常不习惯,汪孚林伸五六次筷子,他才顶多吃一口,而且没有白米饭佐餐,这辣乎乎的感觉实在是受不了,到最后他不得不找了个借口逃席而去。
虽说这位提调官不曾明说这番经历,可是,回到三楼之后,他那嘴上的油渍却把他的行踪给出卖了。于是到晚饭时分,因为和午饭那份例菜几乎一模一样,到汪孚林这儿来蹭饭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三个。三个人直接用食盒装了三碗米饭过来,韩守约打头,担任供给官的广州段府丞和收掌试卷官的刘县丞跟在后头,最终都被辣得倒吸凉气,但那白米饭愣是全都消灭了一个干净。
作为监临官在这贡院的第一个晚上,汪孚林是在看着窗外号舍的烛光,伴着满天星光,这才勉勉强强睡着的,当然,同样少不了的还有蚊帐外那嗡嗡嗡的蚊子叫。当次日清晨他起床洗漱穿戴出去之后,就只见外帘官已经都到齐了。只不过是一日的监考,不少人的眼睛里就已经血丝密布,精神倦怠,尤其是几个年纪大的。这一次喝早粥的时候,往汪孚林那蹭东西吃的人,竟是比之前三个更多了两个。
等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乡试第一场的最后一日时,蹭饭的人已经发展到除了两位周姓监试官之外的所有外帘官。提学副使周康甚至暗暗下决心,回去就和海道副使周丛文好好谈一谈,看看能不能借着这机会把汪孚林给弹劾下去。眼看日头一点一点偏西,渐次有考生们做完题准备交卷,而更多的人仍在满头大汗地奋战,期冀于赶在第一场发下的一支蜡烛熄灭前把题目答完。
至于外帘官和内帘官们,却正要真正进入工作状态。因为第一场卷子由外帘官收进来进行各种操作之后,内帘官就要开始阅卷,而在此之前,从收卷到誊录到帖卷,全都是容不得出半点差错。就在人人都紧张万分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扑通一声。
扭头看去的他一下子呆住了。因为之前一直满脸严肃不好打交道的海道副使周丛文,竟是一头栽倒在地,额头磕破,鲜血直流!
ps:因为科举不是本书重点,之前小汪参加的时候就写得随便了点,有些错我就不改了。推荐和汪道昆早年是好基友,晚年翻脸的王世贞写的《科试考》,某些八卦挺有趣的,尤其是洪武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