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大明万历四年,换算成西元,恰是1576年。
大明在历经了嘉靖年间的倭寇肆虐,官场腐败,经济萧条之后,在隆庆皇帝在位的六年间终于得以休养生息,而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作为首辅执政,都一直在千方百计修补这艘已经露出腐朽之态的大船,使其重新稳定航行。所以,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如今仍然可以算得上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汪孚林记得,甚至有人把这段时期称之为隆万盛世,又或者隆万中兴。
而如今那些欧洲国家,又正是怎样的光景?托当初看大仲马小说走火入魔的福,汪孚林曾经去深入了解过这段时期的欧洲历史。
这个时候的法国,恰是瓦卢亚王朝的最后余晖,正是大仲马亨利四世三部曲中所描绘的那个风起云涌大时代。信奉天主教的查理九世刚死,其弟亨利三世继位,玛戈王后还在和她的丈夫,现在的纳瓦拉国王,也就是以后从瓦卢亚王朝手中接过王位的法王亨利四世貌合神离。这时候的亨利四世还根本看不出多少明君资质,新旧教徒的三十年宗教战争正处于不可调和状态,世人也都认为这种矛盾无可救药,谁都不会想到亨利四世即位后发布南特敕令,其子路易十三的首相黎塞留主教更是即将把波旁王朝,把法国带上欧洲霸主之路。但在现在这段时间,身处泥潭的法国根本就还无暇抽身他顾。
而这时候的西班牙,正迎来最鼎盛的时期。比英国更早的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已经诞生了,哈布斯堡家族的腓力二世统治着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兰及全部西属美洲和非洲殖民地。比他父亲查理五世,腓力二世虽说少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大公,德意志国王这三个称号——因为那属于他的叔叔斐迪南一世——不如父亲那样统治着当时最广阔的领土,但雄心勃勃的他正谋划着吞并葡萄牙,打造无敌舰队。
英国在位的则是那位名声如雷贯耳,即将打败无敌舰队的伊丽莎白一世。相比那位几乎没人听说过的年轻葡王,伊丽莎白一世登基已经十余年,初步稳定了局势,和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僵持却还在继续,但这位女王如今已经声名鹊起,但在外人看来,英国看似还只是偏安一隅,不可能挑战西班牙的霸权。没有人会想到,后世把这位女王在位的时期称为英国的黄金时代。
至于葡萄牙的国王是年轻却神经质,没事去打摩洛哥以至于注定早死的塞巴斯蒂昂一世。在历史上只留下无嗣而被西班牙吞并,哪怕此后葡萄牙独立,王位也旁落到了本是私生子旁系的布拉干萨公爵一系。
可以说,大明朝如今这歌舞升平的盛世年间,正是欧洲诸多王朝变动最大,也是最好的机会,但汪孚林很清楚,前提是他最好能够学习一下包括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拉丁语、古英语在内的各种外语——考虑到这种超高难度,也可以考虑甄选可靠的外国人才为己用——同时在朝中取得稳固的地位,否则这种对外政策他完全插不上手。没人会觉得,这时候把几枚本洋当成石子一样放在右手掂量把玩的大明小官,正在打当今世上公认的几大强国的主意。
自从知道广东市舶司这个衙门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广州城,而不是在濠镜,也就是澳门这个泊口,同时也是真正交易的地方,汪孚林就没指望广东市舶司的工作效率。至于所谓的守澳官三套班子,提调、备倭和巡检司这三大武职衙门,他也从莲花茎关闸过关时的经历,就猜测那恐怕同样是样子货。果然,真正踏上这块土地,他就发现,尽管本土打扮的明人相当多,驻守明军也不少,但在那些手拿火枪,腰佩刀剑的葡萄牙人面前,压根不见明军的影子。
而那些很少有金发碧眼,大多数是黑发棕眼的葡萄牙军士中,有一些能够用磕磕绊绊的粤语和当地人讨价还价买卖东西,有一些自顾自用本国语言彼此说笑,但总体来说,街头的秩序还算良好。而另外一大风景就是,街头有零零散散一些穿着打扮很像是本土的明人,却手持圣经,挂着十字架的人。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颇为和蔼,脸上笑容始终不断,不时还会拉人说些什么。
更让人惊讶的是,汪孚林还听到其中一个人口中说的分明是日语,也不知道是懂得日语的海商,又或者是真的日本人。对此情形,汪孚林可以断言这些人绝不是神父,毕竟,天主教的神父资格可不是那么容易授予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吸纳本土明人为神父,至于日本人那就更扯淡了。倒是如果那说日语的真是日本人,这些人是怎么到澳门来的,又是否在此长期居住,这也是一个得弄清楚的问题!
可就在他若有所思东看西看时,却没想到一个人笑容可掬挡在了他的面前:“今天望德圣母堂会举行盛大的礼拜,欢迎你们去沐浴主的荣光。”
汪孚林还来不及说话,手里就被人塞了一样东西,等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便发现那是一张简易地图,而那笑容可掬的家伙已经去别处分发这种小传单了。他想起后世发广告的架势,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可这时候,一直和他们这一行人一同行动的大龅牙凑了过来,看清楚那地图就嘿嘿笑了。
“陈大公子,这望德圣母堂我去过,其实就是一座又小又破的木头房子,后面还有麻风院,所以咱们都把那叫做疯王堂。可在佛郎机人当中却颇有名气,听说还是什么主教座堂。佛郎机人和我们的信的教不一样,咱们有的信佛,有的信道,但他们信的是什么圣父圣子。他们这里有一个贾主教,据说很有些权力,大多数佛郎机人每隔七天都会去做什么礼拜,还有不少明人也改信了这个教,甚至在跟着穿他们的衣服,学他们的语言。”
汪孚林知道,澳门确实曾经是西洋传教士的桥头堡,小北那笔记上也注明了,澳门主教叫做贾耐劳——当然这未必是人家的中文名字,很有可能只是音译——而且到澳门之后,建起了收容孤儿的仁慈堂和贫民医院,故而颇得人心。所以,大龅牙说有人开始信天主教,他还是非常警醒:“你知道有多少人改信他们的教义?”
“多少?顶多就几十个吧。咳,到这里的大多都是商人,要么就是像你们兄弟这样来凑热闹的,怎么会随随便便信这番邦的神灵?比如我,要让我信财神爷还差不多,番邦人那些叽里咕噜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信他们的神干什么?不过,去一趟望德圣母堂也不是没有好处,回头和那些佛郎机人交易的时候依样画葫芦念叨两句,讨个十字架比划两下,没准还能多赚点钱,去看看热闹也好。”
大龅牙这话不仅是对汪孚林说的,也是对同行其他人说的。他这一行人带着三辆骡车的货物,虽说急于出货,但因为大龅牙老马识途,众人就将信将疑听了他的。而汪孚林想想横竖无事,而且他对澳门那些传教士也颇感兴趣,干脆就跟着一块顺道去看看。有了大龅牙带路,那张简易地图也就派不上用场了,七拐八绕好一阵子,他就发现眼前豁然开朗,赫然是个大广场。
当然,广场是有,喷泉雕塑却没有。四周围商铺林立,而大龅牙却带着他们径直走向一座看上去并不是太起眼的木质建筑。听人一解释,他方才知道,那座和后世在澳门所见截然不同的木质建筑便是望德圣母堂,也就是现在的主教座堂。
当然,在历史上,因为后头那座麻风院的缘故,新的主教座堂很快在别的地方建起,但望德圣母堂依旧因为是澳门第一座教堂,所有主教上任都要到此领权杖。
这座望德圣母堂总共一层,完全是木结构,瞧不出多少西洋特色,反而很有中式建筑的特点,尤其是廊柱和门。而此时此刻,断断续续汇聚到这里的,大多都是所谓的佛郎机人,极少数的十几个是满脸虔诚,一看就是真正信众的明人,还有就是像他这样单纯来看热闹的商人在外张望。然而,他到门边数了一下人头,却发现里头虽说坐得满满当当,可到底位子就那么十几排。小北既然说澳门岛上定居的葡萄牙人足有数千,可怎么来做礼拜的总共也就是数百人?
要么就是这岛上还有不少其他的教堂,做礼拜还可以去别处,要么就是那些信奉天主教的信徒,真正的信仰也未必有多虔诚。前者的可能性很大,毕竟葡萄牙人扎根于此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多造几座教堂算什么。至于信仰不虔诚,那也是可能的,尤其是不远万里跑到澳门这种地方,重要的是赚钱,做礼拜这种事哪能每次一定就顾得上?
望德圣母堂中,那参差不齐的圣歌声传了出来,汪孚林心思却不在这里,一直在东张西望。直到大龅牙带着三个头一次来澳门的商人蹑手蹑脚深入其间之后,他也悄然尾随进入,却只是站在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看着高台上那一身紫红色教袍的老者用抑扬顿挫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主持礼拜。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大龅牙那眼睛一直在四面八方乱瞟,仿佛在找寻着谁。想到本来就是这家伙建议到此看看的,他心中一动,当下又上前了几步。
当他看到大龅牙那目光落在一个地方时,便顺着看了过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就发现了那一张张外国人的脸中,竟是夹杂着一张有些印象的脸。那不是当初在普陀山上,张泰徵带过来的两个葡萄牙人之一吗?他可是还和他们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记得人好像是叫……塞巴斯蒂安?佛朗哥?
汪孚林正寻思着,大龅牙已经转身走了过来,却是带着之前那三个小商人,还冲着他打了个赶紧出门的手势。见此情景,他心下一动,悄然转身出门。果然,刚一出来,大龅牙就满脸堆笑地说:“陈大公子,之前那些拉人的,都是义务为望德圣母堂做事的本地信徒,可据说那位贾主教非常反对这样的传教。热闹看一看也就算了,濠镜住宿可是很贵的,大家早点交易也好早点回去,拖一天可得浪费不少钱!”
刚刚谁蛊惑人到这里来看热闹的,现如今又一个劲提醒耽搁一天要花很多钱?
汪孚林越发觉得这大龅牙有问题,但此时更重要的是看看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因此他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也好,那就走吧!”
大龅牙见汪孚林同意了自己的提议,顿时眉开眼笑,却压根没去征求一旁的陈炳昌是什么意见。尽管汪孚林一早就说那是自己的弟弟,正儿八经的陈家二公子。他一早就看出随从等人全都唯汪孚林马首是瞻,陈炳昌根本没有什么发言权,心里断定那不是长幼有序,而是嫡庶尊卑有别。
从望德圣母堂再次出发的一路上,大龅牙一个劲吹嘘着码头上诸多船只停靠的盛景,说着自己和那位赛老爷的关系如何如何亲密。因为刚刚在望德圣母堂中看到的一幕,汪孚林不得不在心里猜测,这个说话天花乱坠的家伙是不是真的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佛郎机人塞巴斯蒂安有什么牵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龅牙终于把一行人带到了东南面的码头,又点头哈腰地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和上前拦阻的卫兵说起了话。
汪孚林此时心里已经满是疑窦,等卫兵让路放行之后,他就故作好奇地对大龅牙问道:“黄老爷刚刚说的,就是佛郎机人的话?得空了能不能教教我?”
他不过是故意随口一问,大龅牙的脸色却僵了僵,随即就干笑道:“陈大公子哪里话,我可是常来常往濠镜交易的,一来二去就学会了,但也得下不少功夫。陈大公子您可是读书人,以后要做官的,这番商的话有什么好学的?真想要听明白,不是还有我居中翻译吗?”
大龅牙说到这里,突然瞟了一眼那些停满了码头的船只,就指着一条挂着鲜亮旗帜的六桅大船,满脸笑容地岔开话题说:“看,那条船叫做里斯本号,里斯本据说是佛郎机人的都城,就和咱们的京城一样。能够用都城来命名一条船,这可是天大的面子,我说的那位赛老爷就是这条船的船长,他姓佛朗哥,佛郎机人都叫他佛朗哥船长。据说他家中夫人的一个亲戚,那可是佛郎机人的国公,手底下千军万马,用咱们的话来说,那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小商人们抬头望去,发现大龅牙说的那条船真的是码头所有船舶中最大的,而自己要卖东西的就是这条船的船主,众人顿时欢欣鼓舞,全都认为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这绝不包括汪孚林。他一路走来就已经发现,之前望德圣母堂所在的区域是个很热闹的广场,根据布局来看,那里才应该是商业区。这码头绝非像大龅牙所说是什么交易区,泊船虽多,船头上也有留守的卫兵,但相对于之前经过的那些商业街,竟显得冷冷清清,除却他们这一行之外,更是基本上看不到明人。尽管他这辈子也不知道多少次行险,但此时还是第一时间对身边精通粤语的向导陈阿田低声嘱咐了几句。
听到汪孚林的吩咐,陈阿田警惕地往四下里一看,立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放慢马速落在后面,等到汪孚林等人继续前行后,他就悄然拨马往外跑去。
汪孚林看到人离开,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要是在这里栽了,传出去可是笑话。让陈阿田留个记号警示小北再去提调司,而他再留一会,闹明白这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后,也可以趁机开溜了。
ps:今天两更,这是第一更四千八。话说我就是大仲马的疯狂爱好者,高中时期把图书馆的大仲马小说一扫而空,其中就包括三个火枪手三部曲和亨利四世三部曲。火枪手最后一部布拉热洛纳子爵总共三本,本本犹如大砖头^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