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被中原朝廷视之为化外蛮夷,但女真人上下尊卑等级之森严,和中原以礼法治国又不同。因此,尽管也是觉昌安的孙子,塔克世的长子,但努尔哈赤因为继母搬弄是非,不止一次挨过打,也被关过黑屋子,一两天不给饭吃。可如今这空屋子里还有灯火,他却只觉得比家乡那些黑屋子更加令人恐惧。更让他心中煎熬的是,舒尔哈齐不要命似的传递给他的那个消息!
消息真假且不谈,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这一关怎么过?难道他说弟弟听到李家家丁私底下说的话,于是就飞跑来通知他?就算他如实说出来,李如松也许会因此整顿身边的家丁,可对他们兄弟的观感也会立刻降低许多!而让他兄弟去广顺关诱杀阿台这种机密,不论真假,怎么能当众嚷嚷出来?
就在他万分焦躁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踢开,紧跟着进来的两个家丁一人拖起他一边的胳膊,使劲把他架了出去。知道抵抗也没有用,他索性咬紧牙关,飞速思量之前就在心里盘算过的那些话,寄希望于能够打动李如松,哪怕只是一丁点也好。可是,当他被人架着进入居中那间屋子时,看到的却是被堵住嘴,身上血迹斑斑,仿佛已经昏死过去的舒尔哈齐!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抽了一下。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就只听主位上的李如松沉声吩咐道:“把这小子架到隔壁去,用水泼醒了,然后继续用刑!”
“大公子,我弟弟只有十岁,都是我的错,请大公子放过他!”
颤抖的声音显然表露出了努尔哈赤那激荡的心情。然而,说他是求情也好,求饶也罢,那一切试图挽回的努力仿佛都挽回不了李如松冷硬的决意。而就在这时候,隔壁屋子里传来了清清楚楚的舀水和泼水声,继而就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尽管因为被堵住嘴发不出声,但努尔哈赤还是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收缩了一下,因为接下来,那边又继续传来了鞭子着肉声,惨哼声,冷笑声,端的是一场听觉的盛宴。
“大公子如若肯放过我弟弟,我什么都愿意做,恳请大公子放过他!”
面对这再一次的恳求,李如松只是问出了清清楚楚的一句话:“到底速儿哈赤匆忙回来,给你传了一句什么话?”
是说还是不说?不说舒尔哈齐恐怕要受尽折磨,而说出来,舒尔哈齐无意中窃听到那样的机密,他们兄弟说不定就会立刻送命!但是,舒尔哈齐不过十岁,能够挺得了多久根本就说不准,万一他现在咬紧牙关不说,到最后舒尔哈齐却终于说出来了呢?而随便找一个理由糊弄,兄弟之间又没事先对过口径,这怎么能够骗得了李如松?努尔哈赤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终于,他毅然决定,豁出去把舒尔哈齐透露的事情扔出来求证,拼死搏一搏!
可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声惨呼,紧跟着那屋子里似乎是好一阵骚乱,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有个家丁从里间出来,身上竟然溅了不少鲜血。那家丁来到李如松身边,满脸惊惧地低声说道:“大公子,那小子说是要招供,但小的拿出堵嘴布之后,他却突然咬断了舌头!因为之前人已经连番用刑,极度虚弱了,这回又是大出血,还在挣扎之中碰到了头,所以……所以……”
李如松登时勃然大怒,一拍扶手霍然站起身来:“废物!什么都没问出来就让人死了!”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只觉得心里一片绝望和悲凉。祖父重视的是利益,父亲更是凉薄至极。娶了身后站着哈达部贝勒王台的继母之后,哪怕当初外祖父王杲还在的时候,父亲就把他们兄弟当成了可有可无,外祖父王杲如今已经死路一条,谁还会在乎他们?他只有舒尔哈齐这样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从古勒寨被破之后,兄弟俩就竭尽全力用所有的勇气和智慧,找到了一条艰难求生的路。如今已经到了辽阳,抚顺已经不远,可舒尔哈齐却死了,死了!
那一瞬间,他垂着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若非被五花大绑,背后还有人死死按着自己的肩膀,若非他知道此时此刻抗争只是徒然送命,他恨不得弹起身来去和那可恶的人拼了!可是,他只能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用指甲掐在掌心的那种刺痛来提醒自己,要留着有用之身,一定要先把眼下这一关给过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因此,在瞬息之间,他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竟是直接倒在了地上,仿若被这个噩耗给惊得昏死了过去。
“大公子,这……”
“还愣着干什么,泼醒他!”
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努尔哈赤就只觉得一瓢刺骨的凉水兜头浇下,打了个激灵的他立刻装作是刚刚醒来的样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后,他艰难往四周围看了看,仿佛是意识到了眼下的处境,立时用嘶哑的声音低吼道:“大公子,我自从侥幸入了总兵府之外,从来都不敢多问一句,多走半步,您就这么信不过我?我刚刚不肯说,是因为大公子的家丁之中,有人收过王杲之子阿台的好处,我不敢说!
阿台是我们兄弟的舅舅,那人因为手头缺钱,收了好处打算助我们逃出抚顺关外,换取十匹马。弟弟因此心动,又年纪幼小耐不住性子,想要趁着大公子和汪公子都不在的机会单独和我商量,看看如何逃跑,却没想到我身边有人看着。我那时候就对弟弟说,那个大公子的家丁若能够为钱财背叛大公子,又怎知不会害我们?更何况,我们能够脱出战俘营,大公子又奏请大帅减免了十岁以下孩童的劳役,我们这一走,不就成了没信义的人?”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已经是血泪齐流,整个人完全趴伏在地,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我之前没说,只是为了保全想要逃跑的弟弟……而且我又不知道小齐是不是因为年纪太小而被人骗了,以至于认错了人,怎敢没有证据就随便指称大公子身边的家丁有异心!”
“好,很好。”李如松咬牙切齿地迸出了几个字,这才冲着身边那个家丁头子问道,“你怎么说?”
“绝无可能。”那家丁头子说是李家家奴,身上却有把总的官职,此刻想也不想地回了这四个字后,却仿佛惜字如金,再不多说了。
努尔哈赤情知自己这一番真情流露已经够了,若是真的一口咬定,死死追查李如松身边的家丁之中有人背叛,只会让自己今后寸步难行,因此只是抽噎,却也一样不敢再画蛇添足。屋子里这说不出的僵持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只听得主位上的李如松发出了一声嗤笑。
李如松突然不想依样画葫芦再试另外一次了,当即开口说道:“世卿,你把人带出来吧。”
努尔哈赤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称呼,不由得为之一愣,等到勉强用双手支撑直起身,他就发现汪孚林打起门帘从里屋出来,而在他身后,两个李家家丁服色的壮汉正把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架了出来。就只见其身上血迹斑斑,脸色委顿,但问题在于,人眼下还活得好好的!面对舒尔哈齐“死而复生”这一幕,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正待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不防汪孚林突然冲着自己呵呵一笑,紧跟着回头吩咐了一句。
“把小齐身上的衣服都扒了,然后打盆水来。”
随着汪孚林这一声令下,努尔哈赤就只见舒尔哈齐身上的衣衫一下子被扒得干干净净,紧跟着一瓢瓢凉水从头浇了下去。须臾之间,他便发现,刚刚还血迹斑斑仿佛遍体鳞伤的弟弟,此时此刻身上除了某些斑驳旧伤,就是某些淤痕,几道鞭痕,再也没有什么过分受刑的痕迹。到了这份上,要是他还不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那就真的是猪脑子了!他只觉得一颗心猛然完全抽紧,当看到舒尔哈齐脸色苍白,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时,心下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就算听到他刚刚胡诌的那些话,舒尔哈齐也应该不会乱说的!这个弟弟是什么性格,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事后只要找机会设法对其把利害都说明白,应该就能挽回刚刚在乍闻死讯的痛苦之后,把所有事情都一股脑推在舒尔哈齐和所谓的泄密李家家丁身上这点疏失。
李如松斜睨了一眼咬着牙没露出瑟瑟发抖之态的舒尔哈齐,淡淡地问道:“真是你大哥说的这回事?”
舒尔哈齐沉默了足足许久,就在努尔哈赤只觉得后背心都快被汗湿透的时候,他才听到一个很轻的字:“是。”
“那个人是谁?”
“我没看清楚。”舒尔哈齐勉强回答了这五个字,随着身边人放松了钳制,他竟是就这么瘫坐了下来,脑袋深深地耷拉着。
李如松冷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我行前就再三重申过父亲严命,既然速儿哈赤非要违反,那就怪不得我了!来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眼看两个家丁架起瘫坐在地的舒尔哈齐就要往外走,努尔哈赤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却仿佛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一言不发的舒尔哈齐已经被拖到了门口的时候,他才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李兄,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再说之前他在我那里,因为这性子执拗,差点伤过我,又出口骂人,我一时气不过让人整治了他一顿,那些脾气大的粗汉估计平日也没少给他苦头吃,毕竟不比李兄对人的厚待,他有这逃跑的念头不足为奇。我知道李大帅军法如山,可能不能宽容这一次,饶他一条性命?而且接下来还要赶路,略施薄惩就行了。”
努尔哈赤做梦都没想到,汪孚林竟然会救舒尔哈齐!他一直都被李如松命人严严实实地与人隔离,但这么多天来仔细观察和倾听,隐约也知道这位汪公子是朝廷一位高官的子弟,就是这么一个差点死伤在舒尔哈齐那次纵马之下的贵公子,之前据他所知一直都在折腾他那个弟弟,眼下怎会这么好心?
李如松压根不相信什么家丁中有人私通王杲之子阿台的鬼话,但刚刚那场戏蒙骗这两兄弟他觉得绰绰有余,因此也并没有太怀疑努尔哈赤兄弟俩还是说了假话,只觉得有人借此让自己怀疑家丁忠诚,分明居心叵测。再说人既然没跑,网开一面也不过分,他就顺势给了汪孚林一个面子。
“既如此,拉下去,鞭二十,另外三十记在账上,等回了广宁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