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懋学突然解剑送上,那年轻人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竟是丝毫没有客气两句,一把接过来,按动机簧拔出剑后,左手屈指在上头轻轻一弹,继而便嘿然笑道:“是一把好剑!啧啧,就不知道是否明珠暗投了!”
话音刚落,他便随手耍了几个剑花,恰是手法娴熟。原本他已经对这几个南边来的外乡人没什么兴趣了,打算信手舞两下就算了,可当看到那边厢大石头上并肩坐着的两个弱冠少年正若有所思看着这边,他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念头,竟轻喝一声,用出了几分真本事。这一舞,就只见腾挪之间寒光凛冽,剑势就犹如水银泻地一般流转自如,又如同天罗地网一般水泼不入。
仿佛是到了酣处,那年轻人突然右手肩腕一同用力,长剑脱手而出,犹如一道长虹一般往那边并肩而坐的两人激射了过去。
面对这般令人意料不到的情景,沈有容面色大变,沈懋学则是眉头紧皱,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坐着的小北弹射而起,一个纵身,足尖在激射而来的剑尖上轻轻一点,随即整个人翻转了过来,落到了剑后方,右手一捏剑柄猛然一拉,直接把剑握在了手中,继而也挽了两个剑花,这才神色不善地反手持剑而立。至于汪孚林,则是依旧坐在那里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
那年轻人见状,竟是大力拍了拍手:“好身手,是我小看人了,原来英雄不分南北!”
汪孚林这才站起身来。刚刚对方舞剑时突然往这边看,眼神有些异样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后来果然只见一剑飞仙,如若不动,那把剑应当从头顶擦过,可要是乱躲避,搞不好就会自讨苦吃。至于小北会心中不忿跳起来拦截,那就是题外话了。虽说觉得这人太过随心所欲,出手的时候又不管不顾,可有如此好的身手,如此跋扈的做派,十有八九是广宁地面上一等一的将门子弟。所以,他点点头吩咐小北去把剑还给沈懋学,随即就解下了自己的佩剑上前。
“兄台也品鉴品鉴我这把剑?”这当然不是汪道昆得戚继光所赠的那把,那把剑汪孚林放在了客栈中,留了赵三麻子看着,眼下这把乃是谭纶的珍藏,当初他在谭府一把一把精挑细选,最后择定了这一把的时候,谭纶还肉痛了好一阵子。相比之下,哪怕出自宣城豪门沈家,沈懋学弄把佩剑还要找民间高手匠人铸造,出自谭府珍藏的这把佩剑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年轻人仿佛就不知道什么是谦逊客气,二话不说再次接了过来,一看剑鞘,他那眼神便倏然一亮,等到拔剑在手,看到那犹如一泓秋水一般明亮的剑身,他忍不住拔下一根头发,轻轻往剑刃上一吹,见其落下之后无声无息断成两截,他这才重重点头道:“好剑!”
他的眼睛一瞄剑身最下端钑刻的一行字,眼神忽然一闪,抬头瞅了瞅汪孚林,这才似笑非笑地说:“你可愿意割爱?”
“剑乃是长辈所赠,若无长者命,我却不敢私自做主。但兄台若是想要,也不是没有办法。”汪孚林说着就冲那边的沈有容努了努嘴,“士弘平生最慕英雄,如若兄台能胜过他,这把剑我拼着受长辈责难,转赠了你就是。若是兄台不肯赐教,他日也可随我回京见一见那位长辈,他生来最喜英雄,家中珍藏有各式神兵利器,说不定这把剑慨然赠英雄之外,还会任凭你去他珍藏中再挑一件。”
原本是出言试探别人的,可反过来却被别人将了一军,那年轻人顿时哑然。他自恃出身和武艺,哪里肯随便和名不见经传的人交手,可汪孚林这把剑却分明乃是兵仗局出产。要知道,大明朝的所有兵器都是由工部和内府监局主管铸造,这两者下设军器局、兵仗局、火药局等,王恭厂和盔甲厂等都在其下辖。这其中兵仗局是内廷八局之一,一向是太监主管,下头汇聚的匠人最为精良。而这剑显然不是制式兵器,汪孚林也不像军户,那么所谓长辈又是谁?
可这时候,沈有容没料想自己竟是被汪孚林给牵扯了进来,却不但不恼,反而满腔火气都有了疏解的地方。他大步走上前来,硬梆梆地说道:“汪公子能否借剑与我一看?”见汪孚林点头,他不由分说就伸手向那年轻人夺剑。
尽管那年轻人心里已经有所踌躇,可见沈有容如此无礼,暗自动怒的他哪肯放手,当下身子一偏,让沈有容扑了个空。这下子,沈有容登时更加火大,干脆直截了当递出了拳脚去。他既动手,对手也不甘示弱,剑交左手反手挽着,就这么只凭右手和沈有容交起手来。两人年纪虽相差几岁,但步伐腾挪全都异常矫健,拳脚相交时带起一股股劲风,直教观战的人移不开目光。
面对这一场龙争虎斗,汪孚林抱手而立,看得好不痛快。还是小北忍不住,给了他一胳膊肘,低声问道:“你干的好事,要是沈有容输了怎么办?”
“输了我就说话算话,把剑送给他。”见小北瞠目结舌,汪孚林就笑着说道,“虽说对不起赠剑的大司马,可宝剑赠英雄,从这位的身手做派看来,绝对不是广宁城中的寻常人物,想来不会辱没了。再说,小沈憋着一股气,对方又托大只用一只手对战,小沈未必就会输。”
小北见汪孚林连人家的托大轻敌都算进去了,忍不住去看沈懋学,见这个当叔叔的也气定神闲丝毫不担心,她才松了一口气。
而今天跟出来的李二龙和钟南风两人,则是更加惊诧莫名。钟南风和沈有容不止打过一次,李二龙也手痒去交过手,全都不是这弱冠少年的对手,私底下都感慨,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当然也知道这是他们这把式不曾有名师教导的关系。如今这突然撞上的这年轻人舞剑时表现出颇为不凡的身手那也就罢了,毕竟舞剑是一回事,厮打交手又是另外一回事,可人家真正和沈有容交手时,竟是单凭一只手也没怎么落在下风,这可让他们无不悚然。
至于那年轻人带出来的三个随从,这会儿人人瞪大了眼睛,全都觉得大为不可思议。传言中都说南方人暗弱,可北上蓟镇的戚家军就已经给人上了一课,现如今这几个看似文弱书生的南方人,竟然也一个个艺业不凡,尤其这看上去最小的少年,竟然能和自家只用一只手的大公子堪堪战个平手,不对,还已经占据了上风?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观战的人看热闹也好,看门道也好,此刻正在交手的两个人却已经打出了真火。沈有容是不忿自己双手齐用,竟然也只是小小占据了一点上风,根本无法扩大优势,再这么下去,汪孚林的这把剑说不定就要被他输出去,那时候就真的没脸见人了。而那年轻人则是恼火于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几岁的少年逼得进退两难,又不能丢下剑腾出手来好好收拾这家伙一顿。一时间,两人全都在拳脚上多加了几分力气,那动静就更大了。
尽管这万紫山不小,可这样的动静还是引来了好几个人,当看清楚这边正打得如火如荼,非但没人上前问交战情由,双方都是谁,反而全都在场边兴高采烈地观战了起来,大有评头论足,指点江山之意。约摸又是一盏茶功夫,交手的双方终于都渐渐露出了疲态,原本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已经显然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候,观众之中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轻咦。
“咦,那好像是……李大公子?”
这一声李大公子一出,沈懋学登时忍不住看了汪孚林一眼,见汪孚林挑了挑眉,继而冲他点了点头,他暗想沈有容能得到这么一个好机会,却也殊为难得。于是,当看着沈有容仗着双拳逼得对方步步后退,他突然出声叫道:“士弘,够了,给我回来!”
沈有容一心一意想要取胜,骤然听到这声音,不由得一分神,只这倏忽之间,他就被人一拳反砸在了肩头,一时踉跄后退了两步。可他也警醒得很,趁机往后疾退到了叔父身边,满脸不服气地问道:“叔父,为什么叫住我,我本来可以赢的!”
“又不是战阵厮杀,再打下去分出输赢,至少还得一两刻钟,打完你就趴下了,有意思吗?”沈懋学嘴里这么说,却见那其他几个观众似乎有人想要上前去和那年轻人攀谈,却在对方冷峻的目光下不敢造次,他就拱了拱手说,“公子只用单手迎敌,但与我这侄儿也没分出胜负,就算平局如何?”
如果不是牵涉到汪孚林那把剑的归属问题,他就干脆让沈有容认输了。本来认真算起来,两只手对人家一只手,这已经算得上是败了。
然而,沈懋学固然有心退让一步,对方却不吃这一套。那年轻人脸色臭臭的,冷哼一声道:“哪怕只用一只手,输了就是输了,我李如松又不是输不起!喂,小子,就是你,报上名来,能有这般身手的,料想不是无名之辈。”
沈有容听到对方的报名,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同样脸色不善地说道:“我是宁国府宣城沈有容,这次不作数,下次一定找你重新打过!”
这要是南人,兴许知道宣城沈家是何方神圣,但李如松却只是念叨了一遍记住,也没说别的,而是看向刚刚好整以暇观战的汪孚林。他此刻终于品出了滋味来,什么品鉴宝剑,根本就是被人拉着当了一回陪练!他就这么反手挽剑走上前去,突然轻轻一抖手腕,就这么把尚未归鞘的剑丢了过去,见对方不动声色轻舒猿臂接过,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现在能说了吧?这剑哪里来的?”
汪孚林见四周围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一只只好奇的耳朵竖着,便笑着说道:“大司马谭公所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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