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有容从沈懋学和汪孚林口中,得知吴惟忠之前来董家口时召见两人,让他们一行人留下,就是因为早预料到这场战事,他不禁郁闷得直想撞墙。他甚至忍不住抱怨,沈懋学和汪孚林真是嘴太紧了,这要是及早知会一声,他肯定会软磨硬泡吴惟忠,想办法在出击的兵马中求一个位子,这总好过只能在边墙上极目远眺,还因为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看不见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当然,他立刻就被沈懋学强势镇压了下去,也只能到一旁幽怨地生闷气。
汪孚林当然也少不得遗憾,除了边墙上遗留下来的箭矢,将士负伤而留下的血迹,余下的就只能看到远处那烟尘,人马的身影,听到那喊杀以及兵刃交击声,要想看清楚,听清楚,那却想都别想,更不用提之前和小北开玩笑时,说起的那什么联手杀几个虏寇了。这个时候,他第一次遗憾自己从前应该多像几个技术宅朋友取取经的,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想搞个发明创造,却是两眼一抹黑,连玻璃都做不出来,更不要提望远镜了。
冯静中看出了这些董家口的客人那不同寻常的心情,但此时该看的,该听的,已经都给他们看到听到了,要紧的是收拾善后,抚恤伤员,查看城中损失如何。于是,当天黑下来之后,他就借口边墙防戍为由,很强硬地把一行人都给赶了回去。直到目送了人离开,左右亲兵方才凑趣地说:“戚大帅上任以来,蓟镇就从来没有虏寇进来过,这次希望能够一劳永逸。据说,前几次损兵折将之后,董狐狸已经威望大减。这次强硬打一下,说不定蓟镇就太平了。”
“古人常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戚大帅到蓟镇之后,不像之前在东南抗倭时左一个胜仗右一个胜仗,可是,从前动不动就大肆入寇的虏寇,现如今的攻势却越来越雷声大,雨点小了。”说到这里,冯静中想到刚刚那浅尝辄止一般的攻势,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疑惑。其中,遗憾没有出击的机会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猜不透戚继光的布置。
尽管“英雄”无用武之地,但回到住处之后,汪孚林却也谈不上什么太大的遗憾。不过,草草用过晚饭之后,他却没有多少倦意,而是拿出粗制的炭笔,铺开纸张写写画画,从修长城,练兵,击退兀良哈人,到此次的引诱、追击、包抄……他突然扭头看着小北,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觉得,是戚大帅在朵颜部之中埋了钉子呢,还是本来他们内部就分成好几个派系,彼此之间各有争斗,于是早就给戚大帅通风报信呢?”
小北愣了一愣没来得及答话,一旁的碧竹却惊呼道:“姑爷的意思是,那些虏寇也是被人卖了?”
“你是说那边有些人已经打烦了,又或者说被打怕了,既然打着没好处,还不如服个软,求重新开贡市?”
“就是这样。对于蓟镇来说,不打仗就没有死伤,不用抚恤,朝廷能节省一大笔,但真要说起来,这些发朝贡财的鞑子也是要钱打发的,所以朝廷是希望人家称臣,又希望人家别老是来朝贡。比如说,规定他们三五年朝贡一次,省得每年他们一来,又要赏赐,又要大批兵马护持,担心伤及沿途百姓。所以,对朝廷的老大人们,还有蓟镇的戚大帅而言,最理想的就是在蓟镇喜峰口等几个主要关口开通互市,长保太平。不过花钱买太平,还是朝廷的宗旨。”
说到这里,汪孚林突然放轻了声音,“其实说到底,从前还有北平行都司的时候,大宁、营州、东胜、会州、开平、兴和,这一系列长城之外的防线连成一片,既可养马,又可震慑蒙古,只可惜,和从前唐时一样,最强盛的时候,不论西域、突厥、契丹、室韦,全都有都督府又或者都护府,但到后来龟缩的时候,这些就成了孤悬在外的鸡肋。互市换马看似低廉,可哪里又有自己养马来得后顾无忧?用银子换盐引看似方便,又怎如开中纳粮换盐深谋远虑?”
“归根结底,朝廷有制度却无人监督,没人核算,缺乏一个自上而下的统筹体系,地方赋税留存下来一部分后,有的送朝廷,有的送这里,有的送那里,甚至有时候为了送二十两银子,要搭上十倍价值的脚力。至于朝廷,一旦遇到打仗之类的大事就往下摊派,动辄几十万两甚至上百万两摊派各布政司,所谓轻徭薄赋就成了笑话。国初之后,养马的人亏空惨重,不得不逃亡。而边关有事就无休止地发盐引,让人一等就是几代人几十年,盐运司中又弊政重重,银子换盐引这一条一出,自然人人都觉得方便。”
碧竹只是丫头,虽说念过几本书,但哪里懂得这些,听了只是懵懵懂懂。小北虽也只是懂了一小半,但汪孚林这是指斥朝政,甚至涉及祖制,她还是听明白了,连忙闪出门去迅速一瞅,见没人窥伺偷听,这才如释重负回转来。她回到桌旁的汪孚林身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你当初在扬州帮程乃轩的父亲整合徽州那些盐商,还有给汪家推主事人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愤世嫉俗,什么时候你也变成那个海瑞海笔架了,我听爹娘说,他就提过恢复开中旧制。”
“娘子,有些人,就拿我打比方吧,不管实际性子是怎样懒散,又或者世俗功利,在某些时候,他都会摇身一变成为愤青。”汪孚林笑着向小北解释了一下愤青的含义,见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觉得新鲜,他就耸了耸肩道,“当然,你家相公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说而已,纯粹嘴炮。好了,不早了,都睡吧。”
尽管如此,当上床躺下的时候,汪孚林却知道,自己是个懒散的人,逼一逼才会动一动,但从骨子里说,就只看自己从前几次面对危机的做法,他就很清楚,自己是个赌性很大的人。这一次受汪道昆之命到蓟镇来走一趟,他却主动提出还要去辽东,要应付的却不是现在的危机,而是打算投机取巧,看看能不能尽早解决几十年后的那场危机。他本人也许活不到那么久远的时候,可却总得为将来可能会有的儿子孙子想一想。
毕竟,连张居正都免不了人亡政息,被人清算,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能从朝廷入手,只手补天裂,挽狂澜!他是尚书做不到,是首辅也做不到,除非他能维系一个庞大的自上而下组织严密的朋党,又或者干脆篡位!后两者基本上是殚精竭虑掉光头发的,他还不如先赌一赌运气。
四天之后,率军追击的吴惟忠派人给董家口传回了消息。戚继光带标下左营以及铳骑从榆木岭出击,生擒此次进犯董家口的主帅董长秃及其麾下十六人,余者溃散四逃,数以万计。消息一经散布开来,整个董家口欢声雷动,从将士到老幼妇孺,人人兴高采烈。尽管这边董家口追击的队伍并没有动用董家口的驻军,而是山海关以及黄土岭抽调的兵马,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的喜庆气氛。
甚至那些汪孚林曾经教授过的孩子家里,问了他的住处后,就拿着鸡蛋腊肉之类的东西上门,邀他共同分享这捷报后的喜悦。不止是他,沈家叔侄,小北和碧竹,全都有人送东西,其中最多的是自酿的米酒,一时间,他们就仿佛成了这蓟镇董家口的一份子。也正因为如此,拖到了二月中旬从董家口启程的时候,一行人全都有些依依不舍,尤其是看到不少相送的孩子时,就连身下坐骑马匹的脚步都有些迟缓沉重了起来。
抵达山海关时,众人得知,山海路参将吴惟忠还未凯旋回师,但却打听到了关于之前那场大战的更多细节。之前两路兵马约摸一万多人,包抄的却是总人数号称超过三万的朵颜铁骑,原本就算要啃也是一块硬骨头。然而,朵颜部在之前一次次出击入寇却打了败仗之后,早已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之前进犯董家口的那支大军在吴惟忠追击的路上就已经分崩离析,而以戚家军以及蓟镇兵马精锐为主的主力则是从榆木岭奔袭一百五十里,直捣黄龙。
至于仓皇逃到那里的董长秃等人是如何发现大本营空了,自己又一头撞进包围圈,诸如此类等等,在汪孚林听起来,简直好像是说书中那些反派似的,稀里糊涂就被主角光环笼罩的主人公给拿下了。
“此战之后,朵颜部肝胆俱裂,蓟镇能有十年太平了!”
当一行人出了山海关,真正踏上辽东之地的时候,汪孚林回望那座天下第一关,轻叹了一声之后,随即打起了精神。
出了山海关,按照后世的概念来说,这就算是出关了。但现在这年头,长城到山海关并不是结束,而是另外一个开始,一整个辽东,尚有两千里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