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科进士的分配问题,尤其是当这个新科进士是三甲传胪,来自南直隶这种科举极度发达地区,又是当朝兵部侍郎的子侄晚辈,甚至还通过种种弯弯绕绕,和当朝说一不二的首辅扯上关系,那么在今年已经铁板钉钉不选庶吉士的情况下,自然牵动着方方面面的神经,不管本人情愿还是不情愿。
所以,汪孚林既然从朱宗吉那儿得到了这些消息,哪怕他之前因为无能为力,没怎么理会自己的分配问题,从张家湾回京第一件事,还是直奔汪府。
不得不说,相较于同年满朝都是,自己又是兵部侍郎的汪道昆,朱宗吉从武清伯世子那儿得到的消息,竟然还更加详尽。至少从衙门回来的汪道昆听了之后便半晌无言,他自己听到的说法只有行人司行人,以及六部观政主事,中书舍人以及什么外放知县知州,他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
当然,其中关节,好歹当了将近三十年官的汪道昆,那还是非常清楚的。此时此刻,他少不得对汪孚林一一解释清楚。
“进士授官,看的是殿试成绩。一甲前三且不必说,按照规矩就是进翰林院。而如果是二甲进士,倘若不能留馆,再因为同籍贯的官员名额已满,也不能留京,只能外放,那么为了弥补,会在品级上小小调动,这就是外放知州的由来,有人提出这么安置你,便是把三甲传胪的你当成二甲进士来对待。可须知一州往往要比一县大得多,而以你的年纪,如徐州这样的富庶大州绝不可能,这种提法明显不怀好意,多半想把你放到偏远地方去。”
“至于行人司行人,虽然只有正八品,却是清贵之职,和中书舍人、大理评事、国子博士,合称为进士初任四大美官,一旦入选,新进士一定会引以为荣。所谓行人,但凡出使册封番邦,奉旨慰问,征聘贤才,护丧祭祀,护送丁忧重臣回家,奉旨奖谕,甚至巡茶川陕,全都在职权范围之内。而且一旦三年考满,往往可以升为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六部主事,甚至进翰林院,全都有可能。”
“至于六部的观政主事,自然和一般的主事有所区别,初进就是后辈,三年考满才能正式实授主事,这和新进都察院的御史往往要试用一年是一样的道理。而且六部事务繁杂,没有经验很容易被排挤,更何况我在兵部,你只能在其余五部中选,南直隶出身的人本来就多,很容易分到工部刑部这种地方。”
大费唇舌把除却县令之外的几个选择全都解释了一遍,汪道昆知道汪孚林在赋役面临大变革之际,肯定最不愿意去牧守一县,吃力不讨好,但他还是继续说道:“至于县令,天下虽有一千余县,但每年新进士能轮的上的有二三十个,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往往在贫瘠之地,所以你岳父当年苦苦守候一年,能够分到南直隶徽州府首县歙县,算得上是三甲进士当中顶尖的运气。须知其他和他差不多名次的……”
汪道昆顿了一顿,语气便沉重了不少:“如前前任徽州府推官舒邦儒,也属于运气不错。更多的不得不去云贵河南为县令或者府推官。而运气最差的,甚至不得不屈就从七品的府学教授,虽说不是亲民官而只是教官,但至少能有个官做!”
所有可能性全都一一解说了,这时候,汪道贯立刻抢着问道:“大哥,你既然说行人司行人和中书舍人、大理评事、国子博士合称进士初任四大美官,其他三个职分呢?”
这一次,汪道昆斟酌了片刻,这才说道:“制敕房诰敕房都在内阁,而在如今那两位阁老眼皮子底下做事,看似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也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虽说中书舍人的惯例是,举人出身的中书舍人不得入九卿,并没有说进士出身的中书舍人不得入九卿,可终究好处多,也容易出事。至于大理评事和国子博士,如果我没记错,这次的缺额是有,但都在南京。孚林出身南直隶,在南京也和临淮侯世子相熟,但我觉得,他应该在京城熟悉一段时间。”
当个官还有这么多门道,不在其中定然别想弄清楚,汪孚林此时又长见识了。他听出了汪道昆的弦外之音,毫无疑问,这行人司的行人,自然是汪道昆给他设计的最好路线。可问题在于,他是三甲传胪,又不是二甲传胪,现如今的行人品级上去了,不比洪武初年,品级只有正九品,有足足三百多号人,现如今的行人司是正七品衙门,主官司正是正七品,而下属除了从七品的两个司副之外,便是三十七个正八品行人了。
而这三十七个名额不是全都留给新进士的,有的还安置了上一届进士选官时,为了留京而担任顺天府学教授等等各种极低品秩京官,又或者候选这个缺的时间长,因而才上任不足一年的人,还有从其他各种途径升上来的人。总而言之,用汪道昆的话来说,现如今的京城行人司,确定可以留给新进士的名额,只有六个。
区区六个!
而南京那边的行人司员额只有七人,如今只有一个缺额,南京北京一块总共七个缺。再加上国子博士、大理评事、中书舍人另外三大美官的缺额,总共一十五员。六部观政主事大概能勉强挤出六个名额,这些算得上头等和次一等的京官美缺也才二十一个。再把再次一等的两京府学教授这种京官缺额算上,也还不到二十五,安置二甲七十个人根本不可能,枉论他这个三甲传胪?所以,等候吏部选官这是普遍现象,当初叶钧耀就等了一年。
归根结底,今年不选庶吉士是最大的问题,否则就简单多了。足可见张居正说,要让今科进士去填补地方官的空缺,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就连汪道昆在解释完所有新进士可以授予的京官之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最怕的就是首辅心念一动,打算让你去当一县之主。虽说你实在太过年少,等闲不会如此,可首辅心思莫测,我也猜不准。”
汪道会想到张居正突然抛出不选庶吉士这一条时,明明早已事先知道汪孚林今科应考,他和汪道贯兄弟甚至为此让路,心里也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大哥就不能去求见一下元辅?也许诚恳挑明,比如今瞎琢磨好些?”
看到面前这汪家最负盛名的三兄弟一副乱了方寸的表情,汪孚林想想这几年来被压榨得固然挺狠,但有了松明山汪氏这座强硬的靠山,他做事少顾忌,也没少得益,如今还要让这三位长辈给自己拼命想对策,自己若只是坐享其成,那也有些说不过去。他想了又想,最后就开口说道:“伯父和二位叔父就别忧心忡忡了,我想,还是我主动去一趟张府吧。自从会试之后,我不太好意思去见张敬修和张家其他兄弟,这次就干脆去一趟。”
不等汪道昆反对,汪孚林就笑眯眯地说:“放心,我绝不会提到选官之事半个字。我会带个妙人过去。”
有之前张居正的当头棒喝,张敬修从表面上来看,仿佛恢复了每日勤奋读书的样子,但在他下头几个弟弟看来,却无不觉得,长兄只是看上去恍然醒悟了,实际上还没能从会试失利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和张敬修最交好的三弟张懋修以及五弟张允修,倒是想过各种办法让长兄振作,奈何效果都非常有限,反而让张敬修更加谨慎地佯装无事。而机敏圆滑的二弟张嗣修却看穿了旁人劝慰无用,在私底下就说,这事得等大哥自己醒悟。
因此,当汪孚林的拜帖递进来的时候,张嗣修拿着东西在手,左看右看,最后向张懋修问道:“三弟,你说要不要告诉大哥?”
张懋修纠结地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说道:“大哥眼下心情恐怕不太适合去见汪孚林,我们代他待客吧。”
平心而论,张嗣修倒赞成用一剂猛药来刺激一下张懋修,可想想事情万一不成,父亲若因此认为自己毫无兄弟情义,那就弄巧成拙了。于是,张懋修的建议他也同意了。可是,等到发现跟着汪孚林过来的那个青年——也许和汪孚林比起来,这一位不能用年轻两个字,毕竟汪孚林的父亲也许就在这个年龄——他们俩还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毕竟,不通过主人就随便另外带客人上门的客人,实在是少见,尤其是主人乃是当朝首辅的情况下。
“这位是临淮朱宗吉朱先生,五月初一将进太医院当值。”见张家年长兄弟三人组中的两位都有些迷惑,汪孚林就笑了笑说,“朱先生擅长各种疑难杂症。”
汪孚林知道自己这样一个解释无疑会激怒两位首辅的年轻公子,因此趁着他们发怒之前,他便诚恳地说道:“想当初今年南直隶乡试结束之后,出身徽州府婺源县的解元江文明江公子因为在等待发榜的时候折辱于隶卒之手,听到发榜结果就大喜大悲晕了过去,又在鹿鸣宴的时候被人当众揭短,身心一度有些不妥当,便是我正好遇到临淮侯世子,于是有朱先生登门,妙手回春之外又加当头棒喝,缠绵病榻月余之久的江公子就此恢复了过来。而且,经朱先生开导,本来打算一鼓作气的他没有冒着严寒赶路到京应考,而是选择了养精蓄锐再等三年。”
张嗣修和张懋修原本认为汪孚林带个未来的太医来,有嘲笑自家长兄的意思,可听到这里,他们心里的气便消了一大半,但要说就此完全相信,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下一刻,他们就只见这位丝毫没有谨慎样子的未来太医收回东张西望的目光,点头笑了笑。
“二公子可是夜里常有三四次惊醒,清晨起床喉咙干渴,每到黄昏便倦怠渴睡,嘴里不时有苦味?”
“三公子可是夜间常要辗转反侧方才能够入睡,脑海中常常浮现白天诵读又或者写过的文章,经历之事,清晨常有眼圈泛黑,精神不振?”
两句话一出,汪孚林就只见张家两兄弟两眼圆瞪犹如见了鬼似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感慨就是自己没带错人来。临淮侯世子李言恭当然不会举荐庸医进太医院,而进京之后能够轻而易举博得武清伯世子的青睐,给拉回去为爱妾诊脉,这朱宗吉医术之外,忽悠人的本事足可见一斑。
最重要的是,朱宗吉自己说要他介绍去看疑难杂症赚外快,他把这位妙人领到首辅宅邸来,岂不是正好?
ps:和从前大学毕业生分配问题一样,新进士的分配问题猫腻很多。所以说,这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赛跑。当然有能力者哪怕在起点输了,还是能脱颖而出的……继续求月票^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