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次日一大清早启程的时候,汪孚林这边仍然是邵芳主仆三人严防死守地看着他。而另一边的人,却被吕光午留下了叶家三个家丁,让他们将黑店里头抓到的这四个人交由宣城县衙,顺带给自己两个伴当带信,告诉他们自己去了丹阳邵家。虽说不知道那位之前对于提囚一事阳奉阴违的宣城县令这次什么态度,但吕光午非常清楚,如果某县令再继续冥顽不灵,那么叶钧耀这新任徽宁道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这回肯定就要借题发作了!
无论闵福王六一,还是那两个镖局的镖师,都对前一天晚上被黑店掌柜伙计给药倒的事情耿耿于怀。那是吕光午正好衔尾赶到,如果没有救兵呢?据当时也在门板之外听到声音的小北说,那些黑心黑肺的家伙曾经准备把他们卖给长江上的走私黑船去当浆手,他们对此的那股后怕就别提了。尤其是闵福和王六一自忖在军中厮混了那么多岁月,这次却阴沟里翻船,更是差点没气得对那几个黑店打手重开杀戒。
但终究众人还是兵分两路重新出发。这一次,也许是吕光午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也许是邵芳知道玩小花样没有什么意思。接下来的一程路上,恰是顺风顺水。至于汪孚林,他唯一遗憾的是,因为某些缘故,此次竟是过南京而不入,没有让他领略这年头北京之外第二繁华的城市南京究竟是何等光景。而因为错过了南京,众人最终住宿的地方,是越过应天府地界,进入镇江府地界的一座小镇,名曰高资镇。
作为丹阳地头蛇,看到了那座熟悉的高资镇巡检司,邵芳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下来。然而,他或许一声令下就能通过巡检召集此地弓兵,把缠在身后这波人给打发掉,可别说吕光午曾经能怒击胡宗宪招募的精锐僧兵五百,就说由此带来的后果,也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因此,面对那些有的笑着打招呼,有的殷勤巴结的熟人,他只是微微颔首作为回答,却一点都没有出声要人帮忙的意思。
等到寻了一家投宿过好几回的老牌客栈,他才刚刚选了一张桌子坐下,却不防吕光午直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对面的位子上:“既然已经到了镇江,邵大侠再扣着人也没什么意思了。人是不是可以先还给我?”
尽管吕光午话说得异常客气,但这样一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这张桌子上,阿旺忍不住偷偷握紧了随身佩刀,紧挨汪孚林坐的阿才表现就更紧张了。他一只手死死扣住汪孚林肩膀,甚至盘算着是不是要干脆箍住人的脖子,免得吕光午暴起出手把人给抢回去。而邵芳在足足沉默了好一阵子后,终于笑了起来:“既然回了镇江,人还给你就是!阿才!”
对于主人的这个吩咐,阿才只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要知道,汪孚林坏了他们多少事,又让他们一度狼狈到了什么地步?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违逆过邵芳,此时此刻纵使有再多的不情愿,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却冲着汪孚林狠狠瞪了一眼,这才起身坐到了阿旺身侧。如果不是要看着汪孚林,他哪里愿意和这个卑鄙狡猾奸诈的小子坐在一处?
汪孚林没好气地揉了揉刚刚被抓疼的肩膀,却看着吕光午说道:“多谢吕叔叔。”
他特意加重了吕叔叔这三个字的口气,吕光午听在耳中,只以为汪孚林是要掩盖与他师兄弟的关系,掩盖与何心隐的关系,却没想到汪孚林这吕叔叔三个字,更多的是说给小北听的。果然,在他们隔壁的那一桌,背对他的小北原本就竖起了耳朵,此时此刻不禁扑哧一笑,那明艳的笑容看得严妈妈忍不住呆了一呆。可须臾,汪孚林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们主仆二人呆若木鸡。
“只不过,来都来了,就此折返不免可惜,不知道邵大侠欢不欢迎我们去丹阳邵氏做客?”
什么呀,这个大笨蛋,哪有明明可以脱困还硬要送上门去人家老巢的!
小北正要转过头来插嘴,却被严妈妈一把按住了,紧跟着,她就听到了吕光午开口说道:“孚林此意,也是我想说的。来都来了,过其门而不入岂不可惜?邵大侠可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要好好款待我们,略尽地主之谊。”
邵芳顿时为之气结。他现在好心要放人了,这一大一小竟然偏偏还赖上自己了?他当下硬梆梆地说道:“丹阳邵氏素来好客,二位若愿意来,我又怎会不欢迎?”我家中几处产业虽不说养着门客三千,可也有庄丁上百,江湖豪雄几十人,你吕光午有本事一个人把他们全都挑了,那我就束手认栽!
“那就这么说定了!”
汪孚林当然不会继续用言语刺激邵芳,站起身笑嘻嘻拱了拱手,又看向一旁正好凑了一桌的闵福等人,颔首致意表示感谢,随即施施然过去坐在了小北那一桌,毫不客气地让伙计又送了一套碗筷,随即提起酒壶就给自己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这时候,吕光午也跟了过来,见小北又狐疑又惊怒地看着他俩,他就笑道:“一会回房再细说吧,现在好好给孚林压惊!”
小北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只见汪孚林突然解下佩剑递了过来,却还笑着向她眨了眨眼睛:“完璧归赵!”
她顿时把脸一沉,直接推了回去:“是谁给你的,你要还回头还给她去!”
汪孚林知道小北说的是苏夫人,见她分明还在生闷气,他只好耸了耸肩重新把佩剑扣了回去。接下来看了一眼桌上这些菜肴,他又叫来伙计,仔细问了问还有什么拿手的,须臾又添了四盘子菜,又给那边闵福等人也一样添了四盘,却对小北嬉皮笑脸地说:“出来得急,好像就让人收拾了几套衣服,行李包袱中一文钱都没有,只能先白吃你的了,回头再还你。就这几个菜怎么都不够吃,吕叔叔又是练武的,胃口大!”
“你自己想吃还赖吕叔叔?”小北之前满腔担心,现在全都化成了抓狂,“怪不得人家要放了你,带着你这个大吃货,人家都快给你吃穷了!”
这时候,一直悄悄留心的阿旺终于算是服气了。敢情汪孚林一路只要遇到真正进店打尖的时候,全都不会放过,定然大吃特吃,那不是故意撩拨他们的,而是……这小子真的就是个好吃大胃之人!他一面想一面去看邻桌,见汪孚林丝毫不反驳同伴的揶揄,却是笑吟吟地吃了个不亦乐乎,而被人硬生生套了个胃口大名声的吕光午也不以为忤,他忍不住心中迷茫了起来。
这害苦了他们的小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但阿旺摸不着头脑,邵芳也同样觉得自己一次次修正对汪孚林的评价,却一次次发现这些评价都不够准确。他可没有汪孚林那样的好心情好胃口,随便对付着吃了点东西,就因为四面八方常有认出自己的人上来搭讪,而不耐烦地回了房间。等到阿旺和阿才慌忙跟上,汪孚林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你是不是想问,我和吕叔叔敢情疯了,非要送去人家的老巢?”不等小北搭腔,汪孚林就自顾自地说,“原因很简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说之前几次都赢了,这次因为吕叔叔襄助,也是有惊无险,但每次都被动应战,我实在觉得很没劲。你不想给你爹报个仇吗?这是最好的机会。”
“机会你个大头鬼!”小北忍不住损了一句,可看到吕光午正笑吟吟坐在对面,她想起自己在吕光午面前承认了和汪孚林的关系,忍不住又有些脸红,当下气哼哼地说,“你就不想想这次身不由己被人带出来,你家爹娘还有你家里父母妹妹,还有金宝和秋枫多挂念你,他们都要去参加道试了!”
“我当然知道。”汪孚林叹了口气,但还是没有改变主意。高拱下台他记不得是年中还是年尾的事了,邵芳自然还有一阵子好蹦跶。他不想被动等着人家再出招算计自己,还不如自己直接送上门去看邵芳如何应对!
见说服不了汪孚林,小北只好看向了吕光午。毕竟,刚刚汪孚林向邵芳提议的时候,吕光午却也是支持的。
在她那分明带着求解释的目光下,吕光午笑着说道:“我和孚林想得倒不一样,我此行重在遍访天下豪杰,丹阳邵大侠之前没去见,现在送上门来了,当然要领教领教。不过,我是觉得他可惜了。朝中浑水深不可测,就连我长兄一度官居尚书,也不能说游刃有余,更何况是他一个山野闲人?我只希望能点醒他,到时候游荡天下遍会英雄,岂不比浸淫在诡谲阴谋之中好得多?”
汪孚林这才知道吕光午还打着当头棒喝浪子回头的主意,只觉得太过理想化。想想邵芳前后坑进去那么多人,其中还包括汉口镇械斗的那些人命,再加上没事去掺和朝廷政争,他丝毫不觉得这家伙有什么无辜,可吕光午有这意思,他劝解也没用,索性听之任之。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邻座有人开口说道:“首揆高阁老引荐了高尚书入阁,这下子内阁又是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