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年末的胡宗宪五周年祭,当年在胡宗宪名下的西园和绿野园被朝廷发还,可作为理所当然继承人的胡松奇却因为积欠赋税,早在事先就鬼使神差一般,把这两处当初还没发还的房产抵押给了汪孚林。事后,汪孚林拿着地契,过户了这两处当初由地道江南名士设计的园林,却没有完全据为己有,而是把两地改成了西园雅舍和绿野书园,分阶段修缮开放。
现如今,作为高档会所的西园雅舍早已完全修缮完毕,对外开放,而绿野园已经开放了一大半,剩余的也在汪孚林在松明山的老宅翻修完毕后,进入了最终收尾阶段。也正因为如此,诸多砖石的使用量自然非同小可,若非县衙拨了那八九个犯人过来负责搬运这些重劳役,工期哪有这么迅速。这些人一度调去修缮府学县学和孔庙,但后来又因为绿野书园工期紧而掉了回来。
眼看就快要三个月的苦役期间,也不是没人试图逃跑过,奈何在旁边负责看押的人乃是戚良亲自领队的老卒,就连县衙差役也要靠边站,谁都没找到任何机会。
而且,五峰盗中人大多都对首领廖峰信服到十分,每个人都期望廖峰能在三个月期限内查到幕后黑手回来。倘若如此,也许他们剩下的那些徒刑就不至于太难捱。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廖峰却始终没有消息,众人当中有怨言的人渐渐增加,到最后除却聂五依旧坚定不移地认为大哥一定会回来,其余的人已经不抱多少期望了。
因此,当这一天汪孚林在那个号称徽州头号巧匠的吴三奇带领下,来到绿野书园的藏书楼时,这些仍然戴着手铐脚镣的犯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分出几个人磨磨蹭蹭在外头望风,伤势养好的聂五和秦大峰却是朝汪孚林那边冲了过去。尽管他们毫无疑问被戚良亲自拦了下来,可聂五却瞅准机会大吼道:“你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汪孚林见刚刚滔滔不绝的吴三奇眉头大皱,他对这个只关心园林建筑,根本不关心政治斗争的巧匠致歉一声,继而就走到了戚良面前。对这位眇目悍将点了点头,他就冲着那两个被死死拉住的犯人低声说道:“全都给我闭嘴!我当然很想说话算话,可谁让你们那位大哥不讲信用?今天干完之后,你们就滚回去坐你们的牢!接下来就算你们想服苦役,也别想出来放风,关几个月小黑屋你们就知道老实了!”
听到汪孚林毫不客气劈头盖脸地痛斥了两人一番,戚良站在旁边摸了摸下巴,眼睛却瞥到有人在张头探脑关注这边。尽管他从前是戚继光身边的亲兵小队长,熟悉的是战场上捅刀子,可跟着主帅耳濡目染久了,对于某些东西也不陌生。因此,看到汪孚林骂完之后,吩咐老卒把他们拖走,他就忍不住说道:“我说小官人,是不是最近又要有什么事?”
“大概。”汪孚林耸了耸肩,带着几分无奈说道,“我发觉自己这灾星潜质真的有点名副其实。”
戚良顿时笑了。等到汪孚林别过自己,又跟着吴三奇去查看这绿野书园最后一部分翻修完毕的建筑,他往刚刚自己发现窥探动静的那人瞅去,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他想了想,也没有吩咐人去找寻此人,而是琢磨起了汪孚林刚刚透露的意思。
这徽州的一亩三分地上,又有人打算和汪孚林以及他背后的叶钧耀乃至于汪道昆掰一下腕子?谁有这么大能耐?又或者交手的层面恐怕还要涉及到更高层的利益冲突,难道是说……
戚良一下子变了脸色,心中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给主帅去封信。要知道,戚继光能有今天,张居正的提拔固然很要紧,但真正让戚继光能有如今这般成就的,却得归功于时任福建巡抚,现任蓟辽保定总督的谭纶!朝中纷争看似是文官的事,却动辄牵连一大片,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全都非常器重谭纶和戚继光,就怕文官打架,还要牵涉到底下其他人站队,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当聂五和秦大峰被押回去的时候,其他几个或坐或站的五峰盗中人全都面色阴沉,尤其是听到秦大峰骂骂咧咧复述了汪孚林刚刚的话之后。正当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时,他们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各位从前也是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看上去有点怕那位汪小官人?”
“你说什么?”
本就大怒的秦大峰扭头看到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若非脚镣限制了行动,他很想一个箭步窜上去,把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暴揍一顿。可其他几个人已经忍不住了,此时此刻纷纷将那工匠模样的汉子围在当中,仿佛准备不惜罪上加罪也要动手。
被围在当中的那汉子却是颇为镇定,嘿然一笑便开口说道:“各位这一肚子火气倒很大啊,可不冲着让你们落到这田地的正主儿,却冲着我一个小人物发有什么用?倒是五峰盗赫赫有名的廖老大怎的不和你们一块,难不成他被另行羁押,又或者是送到其他地方服苦役去了?”
“你小子!”这一次,秦大峰终于忍不住,一把揪住领子把那汉子给拎了起来,厉声喝道,“那种只顾自己不顾兄弟的人,你问他干嘛?”
尽管没有得到最明确的答案,但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那汉子知道寡不敌众,没有挣扎,而是低声说道:“既如此,各位难道真的甘心情愿就这么被官府折辱?不如豁出去拼了,既让那用诡计拿了你们的狗官没下场,也报复你们那无情无义的老大!”
秦大峰一下子松了手,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结:“你这话什么意思?”
跌落在地的那汉子有些狼狈地爬起身,发现其他工匠大多跟随汪孚林等人去查看这即将完全落成的绿野书园了,除了那几个戚家军老卒在监视,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自己混到了这群犯人中间,他心头大定,当下笑了笑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好教各位得知,我家大人是徽州府新任捕盗同知高大人。哪怕当初的歙县令,如今的徽宁道叶观察,论品级也比不过我家高大人。”
当汪孚林逛完最后这部分未开放的绿野书园准备离开时,得到了戚良让人捎来的口信,道是有一个形迹可疑的工匠接触了五峰盗那些犯人。此人得手之后便立刻离开了绿野书园,上了停在外头挂着高同知家标志的马车。他对报信的老卒谢了一声,等出门上马一路回到了县后街,他在知县官廨门口停了下来,熟门熟路来到了书房,立刻把今日情形对叶大炮复述了一遍,最后叹了一口气。
“看来,人家是不怕我们知道,他就在盯着这件事。这位高同知将这当成了阳谋,有恃无恐,就是觉得抓住了我们的软肋。”
“事实上也确实是软肋没错,但是……”叶钧耀气咻咻地捏住扶手,突然抬起头问道,“孚林,你觉得之前放流言的人,会不会就是这个高敏正?”
“恐怕未必。”汪孚林见叶大炮有些不信,他就一摊手道,“之前谁能料到县尊能够如此厉害,一举擒获为祸东南的盗匪几十人,一举荣升徽宁道?更何况相比人家高同知的背景,县尊就算家里在宁波府是大户,也只能算是草根了。”
叶钧耀对草根这种形容词觉得很新鲜,但自己被比作草根,他还是有些郁闷的。想想汪孚林的话,他也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尤其是小北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他又是担心她找不到吕光午以及那条线索,又是担心她在路上遇到危险,最后便一捶书桌,硬梆梆地迸出了一句话。
“娘希匹,要是惹毛了我,我直接带人扒了他的房子!”
汪孚林不是第一次见叶大炮骂娘,但这次骂娘之后还说扒房子,他不禁莞尔。可被其这么一提,他想起打听到的情况,高同知的家犹如铁桶一般水泼不入,他顿时生出了一个想法,琢磨了片刻就开口说道:“县尊倒是提醒了我,这事回头我去想办法。至于其他的,先不急,我们越镇定,人家越着急,。”
这事你来想办法?你打算怎样,派人强闯高家?
叶钧耀登时目瞪口呆,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感动。这还是准女婿,就这么为岳父老子的前程着想,真的是比亲儿子还亲啊!
当汪孚林商量完事情,信步来到金宝秋枫读书的书房时,却发现柯先生正很没有名士形象地坐在门前台阶上。他上前去笑着打了个招呼,在其身侧一坐:“先生,如今徽宁道和池太道分了出来,道试应该就在徽州府了。明兆跟着方先生去宁波,这个童生资格应该是妥妥的,你觉得我家金宝和秋枫这次道试可有希望?”
“秋枫今年十三了,如果发挥正常,中个秀才也不出奇。可金宝这才十岁,如果拿个秀才下来,那时候可就是四乡八邻口中的传奇,毕竟,他真正读书也就是这两年。”柯先生耸了耸肩,随即似笑非笑看着汪孚林,“我倒是希望他们两个小家伙全都能中,也给你这个正事不干忙着管闲事的家伙一点压力。今年年底的科考要是过不了,你想去考举人,就只能寄希望于遗才试,后者是几万人当中顶多取一二十,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也得我抽得出空啊!”汪孚林苦笑一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谁让我就是劳碌命呢?”
汪孚林深知,举人考进士的会试录取率大概百分之十,但南直隶秀才太多,通过科考得到去考举人资格的几率大概就只有百分之五,而最终乡试考中举人的概率则不超过百分之二!两相加在一起计算,一个秀才要考中举人的几率,那是至少千里挑一,而考中进士的几率则是万里挑一!
这还没算读书人通过县试府试道试考秀才的几率,所以这才叫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后世的高考什么全都弱爆了!
柯先生看着科考当前却还得先顾着其他事的汪孚林,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科考历来都是大宗师主持,这次看来又要靠押题方了!可就算通过科考,除非未卜先知明年乡试的主考是谁,否则汪孚林的希望绝对谈不上多大。
只不过,这位已经拥有一个进士弟子李师爷的心学弟子做梦都没想到,汪孚林这会儿却压根没想着科举,而是在打别的歪主意。
高敏正大喇喇收买了个人跑去绿野书园,倒是真自信,难道不知道要论收买人做事,本地人比外地人要方便无数倍吗?要知道,他汪孚林在一穷二白的最初,赢下人生中最艰难两仗的办法,就只有三个字——耍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