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拨离间的人固然派了快班的人去擒拿了,接下来周县尊当然不可能把堂上两拨人干晾在那儿,少不得询问两边此前那场械斗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徽帮这边自然是鲍二老爷一个人主讲,其他几个和他穿一条裤子的徽商补充。而洞庭商帮那边,则是谭明方这个大龙头挑头,何云补充,其他人只间或插嘴一两句。一来一去,关于码头的纷争,堂上听着的周县尊也好,雷稽古也好,很快就一清二楚了。
说来说去,先来的徽商凭借财势,占据了北岸最好的一片码头,而身为本地商帮的洞庭商帮对此则是不服气,倚靠人多势众,打算扳回局面,这才有了从前连绵不断的各种小冲突,继而引发了如今这场死伤惨重的大冲突。
“鲍竹煌,既然谭明方等人说是听人挑唆,方才约期械斗,你有什么话说?”
鲍二老爷心中虽说还有满肚子怨气,可是,一想到此事背后兴许会涉及到内阁阁老之争,他还是不得不听从汪孚林的劝告,果断认怂。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一字一句地说道:“回禀县尊,我等当初不合心中义愤,接下了这场械斗,说起来也有不对之处。只要他们赔补死伤者,不觊觎我徽帮新安码头,这状子我等可以撤下不告。但是,挑唆的人必须绳之以法,这是底线!否则,日后要真的再争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周县尊听到鲍二老爷这般说法,登时心花怒放,暗想这还真是一切如同预料。他立刻提高了声音,义正词严地说:“要知道,从前明初太祖爷曾经定下制度,这乡间若有田土相争,又或者打骂斗殴的小事,全都归乡间里老处置,不许动辄诉讼。如今这一条已经很少执行了,乡间老人更是不复当年贤明。尔等既然都是行商,多数不是汉阳本地人,本县之意,今后,汉阳镇上的一应商帮各自推选出德高望重的人来,负责调解此等纠纷,尔等意下如何?”
雷稽古从前也没少和周县尊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精明能干,却也为人滑胥,没想到今天亲自旁观审案,竟是不但有条有理,还能另辟蹊径想出这样的办法,最初来时那一腔盛气,已经消解了七分。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浑然没注意到有人一直没有关注堂上情形,而是一直在观察他。
鲍二老爷虽说早已从汪孚林那得知这样一个预案,但毕竟不好一个人做主,当即说道:“县尊这主意好是好,不过,我需得回去与人商量!”
洞庭商帮的大龙头谭明方却爽快:“县尊此意甚好,我等可以答应,还请县尊届时亲自主持,其余商帮处,我等还可以帮忙联络奔走。”
何云也跟着文绉绉地说道:“若是真的能因此少点纠纷,少流点血,县尊德莫大焉。”
两人身后好几个洞庭商帮的商人全都免不了暗自犯嘀咕。何云虽说身家不小,可听说打起架来还是喜欢亲自捋袖子上,这种人竟然口口声声说少流点血就德莫大焉?开什么玩笑,这家伙在宝庆府邵阳县可是正宗的乡间一霸!
把这个选出商人专司调解的主意抛了出去,周县尊顿时信心更足了。接下来,他便不紧不慢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谭明方,适才鲍竹煌等人言明让尔等赔补死伤者,你可愿意?”
“该出的钱,小民当然愿意出……但是!”谭明方词锋一转,恼火地说道,“这次我们当中也有死伤,他们难道不该也赔补几个?虽说事情是我等不合听人挑唆,可彼此都有死伤,赔补总也应该对等!”
鲍二老爷登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想到此次的众多事端都是对方挑起的,现在对方虽说服软,可竟然还要自己这边掏钱赔补,他忍不住张口就想反驳。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捅了捅腰间,紧跟着,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局为重。”
鲍二老爷这才一下子清醒了下来。反正自己这边死伤多,算下来也是自己这边的徽州人得益大。他咬了咬牙,这才忍气吞声地说:“他们赔补我方死伤者多少,按人计算,我们也赔补他们每个人多少,这总公平了吧?只不过,他们挑的事,他们得公开赔礼道歉!”
号称钻天洞庭的洞庭商帮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嚷嚷岂有此理,有人则是挥舞拳头,还有人则是几乎忍不住当场恶言相向……之前一直都挺有秩序的公堂之上,此时此刻却是乱成一锅粥。汪孚林没想到鲍二老爷到最后硬是想要对方道歉,而谭明方那边却显然不愿意,他这才意识到,对于这些商人来说,面子有时候是比实惠的里子更加重要的问题。奈何这时候他又不能再混到谭明方等人那边去规劝,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别闹到最后一场空,那他就真的白跑了!
随着周县尊恼火地重重砸下惊堂木,大堂上总算安静了下来。这时候,谭明方开口说道:“你要道歉,等我把洞庭商帮大龙头之位传给别人,我个人可以给你赔礼道歉,毕竟这是我误信奸人,但要我洞庭商帮赔礼,绝无可能!”
就在鲍二老爷权衡利弊,思量到底是死争到底,还是退一步算了,这时候,他却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尖厉的女声:“那凶手呢?打死打伤人的凶手就不追究了?”
汪孚林一下子就辨认出,那正是阿莹的声音。他侧头去看这个一面哭哭啼啼求他主持公道,一面还有心思涂脂抹粉的女人,心里正想着之前让人打探到的其家中状况,却冷不防她又突如其来地说:“就算是有金山银山,难道又能换回我大哥的命不成?雷侍御,民女听说民间都称您是雷青天,请您一定要给民女,还有其他苦主一个公道!”
听到这里,汪孚林只觉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子终于明白,此前为什么暗地里兴风作浪的某人为何不撺掇别人,却偏偏撺掇阿莹!暗道失算的他看到雷稽古眉头紧皱,仿佛正在斟酌如何开口,而堂上周县尊则是面色阴沉,心里恐怕正在骂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站了出来。
本来不想现身的,现在看来是没办法了!
“田姑娘兄长不幸枉死,这遭遇本来很让人同情。”汪孚林见阿莹不自然地躲避自己的视线,这才对周县尊深深一揖,继而又对雷稽古如是行礼,“学生徽州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初到汉口镇不过数日。前几日深夜之际,却在熟睡之时被人吵醒,起床后开门一看,便是这位田姑娘一身素裹,在院中烧纸。”
周县尊对于汪孚林突然打岔十分欢迎,这会儿立刻配合默契地问道:“哦,莫非是为了其兄长被人打死之事?”
“不错。”汪孚林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道,“她得知我和湖广巡抚汪部院沾亲带故,因尸体尚未送回,又觉得抚恤不足以生活,于是求我请汪部院主持公道,就和此时求雷侍御主持公道一样。然而,我深知律例制度,不得越级上诉,请她往县衙告状,她却执意不肯,而后鲍二老爷命人厚殓死者,厚恤死伤,我又去她家中探望的时候,她母亲口口声声说是很满意抚恤,我却又注意到,田姑娘一面孝服在身,一面却又不忘用脂粉,手上身上也还戴着金玉。”
雷稽古那是最注重礼法的人,本来还觉得阿莹为兄诉冤颇为勇敢,可听汪孚林说到这里,他不禁细细往其身上看去,一眼就发现她果然在这种时候还薄施粉黛,手腕上还戴着一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无论是赤金还是鎏金,可显见这种为兄服丧,又是上公堂的时候,真正悲痛欲绝的妹子还能记得这些?见其满脸惊惶,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他却听见汪孚林又开了口。
“我只觉得,一面为兄长鸣不平,一面却在灵堂上如此做派,实在有些不寻常,就让人打听了一下。原来,田家母女乃是嫡亲母女,死去的田家子今年刚刚十六岁,却是田姑娘伯父之子过继膝下,在家中被田母朝打慕骂,做牛做马,动辄以去衙门告忤逆为胁,逼其多拿银子回来。此次田氏子之所以会前去应募械斗,正是因为田母以为女儿置办嫁妆为名,又勒令索要十两银子,因此田氏子虽瘦弱,却还是硬着头皮去应募了。”
“你胡说!没有这回事!”阿莹终于慌乱了起来,声音一时更加尖厉,“雷青天,分明是他们欺凌我等贫苦……”
“雷侍御,田家母女在新安街也算是有些名气,据说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她们家中,若不信请尽管前去访查。”
汪孚林说到这里,发现雷稽古看阿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怜悯和激赏,而是深深的嫌恶,他方才拱了拱手,岔开了话题:“此次械斗之惨烈,确实要严加惩处,然而,如何让深刻的教训成为日后的警钟,却不是光严惩两个字就够了。”
“就是如此!”周县尊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表现的机会了,当即慨然说道:“此次械斗事发之后,本县曾经令县衙快班诸多捕快,以及刑名马师爷亲自下去查访当初械斗的详细情形,内中十数名尤其凶暴者已经记录在册,当枷号示众,而后依法论处!至于徽帮和洞庭商帮,本县判处各输银五百两,在汉口镇上修路桥,以惠及此前受惊吓的百姓。此外,所有人等轮流清扫汉口镇各街道,总计一年。所有人等为死伤者披麻戴孝,以示哀悼……”
周县尊张口就是一连串判语,恰是条理清晰,思路明确,就在雷稽古觉得处置太轻时,就只见这位汉阳县令猛地又砸下了惊堂木。
“然则这一切的基础,全都在那挑唆者!如若挑唆者确实存在,就如此问决,否则一切都是空的。”
说到这里,周县尊却突然看着雷稽古说:“今次事情发生在汉口镇,雷侍御可要和本县一同去一趟汉口镇?一来继续审理这桩大案,二来也可便于雷侍御仔细访查,如此方可不听片面之词!”
雷稽古此刻却看着突然蹦出来的汪孚林,隔了许久,他才惜字如金地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