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陈老爷牵线搭桥,把邬琏身边一个心腹亲信给引荐了过去,汪孚林就撒手不管了。平心而论,他并不是很看好陈老爷,毕竟把这个已经在东南持续发酵了几十年的历史问题处理好,需要充分的智慧,陈老爷看样子也不是如此能人,但邬琏交待了,他给找了个地头蛇,这就行了,太过显摆能耐没有必要。说句不好听的,他小规模地洗白一批人,给他们一份正经行当做,人家会夸赞他有能耐有本事有爱心,可要是他招个千八百人,邬琏都会有警惕。
就算他要做,也要等陈老爷这边有个结果之后,再徐徐图之,不能心急。
昨夜回来得晚,他还没来得及对家里其他人说要去宁波府的事。眼下出了烟雨楼后不多远,他就下车和许老太爷就分道扬镳,自己带人回了客栈。正巧这会儿家里人都在,他把事情一说,金宝和秋枫那是一点意见都没有,汪二娘和汪小妹也觉得在杭州城里呆得有些腻了,很愿意跟着一道去宁波游玩一番。方先生和柯先生是无可不可,反正他们往年也是满天下闲逛游荡,居无定所。只有叶小胖一蹦三尺高,笑得合不拢嘴。
“太好了,我好久没回去过了,我要回去看祖母!”
“要回去哪儿,这么高兴?”
随着这个清亮的声音,门外就有仆妇说道:“九小姐来了。”
不用加许家这个前缀,叶明月之前就和众人提过许老太爷和许薇祖孙俩来杭州了,这会儿谁都知道是许薇来了。汪小妹第一个到门前去打起了帘子,笑着把许薇给拽了进来:“九姐姐,你来得正好,哥刚刚说我们要去宁波呢!明月姐姐和小北姐姐的老家就在那儿,你去不去?大家正好一块去玩!”
许薇一下子愣住了,脸色顿时变得有点复杂。正好得知祖父要到杭州来公干,她好一番苦求,这才成功跟到了杭州,而昨天刚到就在寿安夜市遇到了汪孚林,那无疑更是意外的惊喜。然而,她正想着接下来如何与汪孚林这些人一块在这号称天堂的杭州好好游玩,他们就要到宁波去了,最最让人纠结的是,叶家就在宁波,这难道是汪孚林要去上门……
叶明月一看许薇的眼神和表情,就知道小丫头心里在想什么,连忙把人拉了过来在身边坐下,却是低声说道:“是叶家分家的事情闹得很大,我们担心娘一个人在那儿孤立无援,所以才打算回去看看。汪小官人是热心,其他人是一块凑热闹,纯粹去玩的。”
一说到分家,许薇顿时心里一跳。许家三房之间如今的巨大隔阂和矛盾,说到底,也是因为祖父把盐业生意的主导权一股脑儿都交给了大伯父,所以父亲和三叔全都心里不舒服。她只以为自家如此,唯有黯然神伤,却没想到叶家也同样如此!她正踌躇,一旁的小北却也凑了过来。
“本来姐姐和我只不过想借几个人,谁知道他硬是管闲事要凑热闹,还带这么多人一块去,真的当姐姐和我是回宁波游山玩水啊,天知道那儿乱成什么样了,哪有那闲心!小薇,你还能在杭州呆多久?我们说不定很快就能解决事情回来,到时候咱们一块去苏堤好好玩玩!”
许薇深知汪孚林确实是多管闲事,又或者说闲事会主动找上门来的性子,顿时扑哧一笑。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宁波我是不好去了,祖父这次是来见两浙盐运使史大人的,应该会在杭州盘桓一阵子,我们就住在城东水门街那儿,到时候你们回来了,千万记得到我那儿送信!”
她一面说,一面不悦地瞪了汪孚林一眼:“要走也不对祖父说一声,害得我还兴冲冲过来,打算邀你们明天去苏堤看桃花!”
汪孚林顿时有些讪讪然,不过想想此去宁波应该快得很,他就爽快答应了下来。
当然,临走之前,汪孚林还是帮杨文才等人打探了清楚,钟南风于宣判之后十日内就起解送去了蓟镇,其他两人也一起。因为有原属戚家军的抚标官兵十余人一块押送,当然不用担心路上会遇到什么问题,而且肯定会满足钟南风远远看一眼戚继光的要求。
从杭州去宁波府这一路虽说水陆均可,但为了舒适,大多数人仍然会选择坐船,汪孚林一行人自然也不例外。由于这一程路上有的水路是已经开凿了很多年的运河水道,所以他们此次顺水顺风还好,若是又逆水又逆风,船吃水又重,很容易搁浅,那就一定要雇佣纤夫牵引。
因为这一行人比之前还要更多,马匹也很不少,于是汪孚林便索性分了水路陆路两拨人。一拨人管着十几匹马打前站,另外一批人则是坐船。小北原本恨不得走陆路,可在叶明月的严正告诫下,她终究还是不得不继续怏怏坐船。
从唐宋以来,宁波就一直都是东南有名的大港口之一,明初洪武禁海,但永乐年间,郑和都能一次次下西洋,这里也曾经重设市舶司,后来庞大的远洋船队渐渐消停下来,所谓的市舶司也就只是维持着入不敷出的朝贡贸易,但却是官方和日本往来的唯一通道。直到嘉靖初年的争贡之役。那一仗死伤军民无数,因此朝廷一怒之下就彻底关闭了贸易渠道,严厉禁海。可正因为如此,才为后来的倭寇肆虐埋下了伏笔。
历经多年抗倭,随着几大交通倭寇的海商集团彻底覆灭,一度是东南主战场的宁波自然也逐渐恢复了过来,但却和杭州的兴旺繁华不可同日而语。原因很简单,尽管隆庆开关,封闭多年的海上贸易仿佛就此解禁,但官方的通商渠道月港在福建漳州,极其偏僻,甚至有说法声称是只允许漳州泉州两地商民出海,船引又极其有限,因此曾经比月港更繁荣发达,常年通航日本的宁波双屿,这些年尽管仍有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的走私,但却比从前萧条多了。
这些,都是汪孚林前往宁波这一路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方先生和柯先生对他少许解说的宁波局势。用两人的话来说,想当年的宁波大户除却极少数,几乎是无人不通倭,而这个通倭,当然不是说里通真正的倭寇,而是指和盘踞在双屿的海商许栋和李光头往来,在他们的生意里占股,平时官府有风吹草动则通风报信,这一局面一直持续到朝廷下了死力抗倭,而胡宗宪一面软一面硬向大户施压,戚继光俞大猷等人更是节节胜利,这才最后翻转。
“只不过,宁波这些大户现在的日子比从前就难过多了,毕竟少了海上交易的大进项,故而叶家昔年何等大户,如今就为了分家,也能闹成这样。”
对于方先生这感慨,汪孚林犹豫之后,还是拿到了叶明月面前求证,当然,他只是隐晦地问了一下,叶家从前是不是也掺和过海贸。
对于这个,叶明月却是苦笑摇头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当年家里最鼎盛的时候,用的瓷器全都是景德镇珍品中的珍品,爹私藏的那些印章石,也就是我曾祖母留给他的那些,亦是那时候积攒下来的。后来家里就没有这么宽裕了,伯父伯母们天天吵,没事就彼此挤兑,而娘因为善于经营,无论田庄还是店铺都能打理好,再厉害的刺头也能捋平,所以虽是最小的媳妇,祖母仍然很看重她。”
小北这个冒牌的叶家千金却反而比叶明月知道得多:“我倒是听乳娘提过,叶家当年似乎是资助过双屿的一个大海商,后来闹翻了,再加上汪直死了,仗一直从浙江打到了福建,节节胜利,那些海商余孽逃得无影无踪,那笔钱就打了水漂。当年还有人因此在父亲面前告过叶家一状,母亲平生唯一一次求了情,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父亲也说过,宁波大户,除却那些世代清贫的书香门第,当年那些有钱的人家,几乎无人不走私,换言之就是无人不通倭。说到底,都是禁海惹的祸。”
所谓的父亲和母亲,区别于如今叶钧耀和苏夫人,当然指的是胡宗宪和小北那位生母。
于是,汪孚林忍不住设想了一下胡宗宪说这话的背景。尽管胡宗宪本人的私人操守也不咋的,捞钱也同样是一把好手,而戚继光在蓟镇独当一面的时候,也和老上司差不多,但这无碍于两人在抗倭第一线的判断和战绩。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摊手道:“这么说来,就是隆庆开海,一窝蜂的海商都跑到月港去了,双屿这边走私风声紧打击严,算是断了很多人家的生财之道,叶家也有些萧条,所以这次分家才有人嫌分到的太少?”
小北刚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嘴太快。父亲当然知道浙江福建那些海商为何铤而走险,尽管说是商人逐利,但说到底却是对朝廷禁海不满。须知唐宋元以来,哪朝哪代像本朝这么保守过?可汪孚林未必就如同父亲这么想,天知道他是否介意叶家当初也曾经掺和过海上营生。此刻,她立时偷眼瞥了一下叶明月,赶紧补救道:“反正叶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干,和海商再没有丝毫瓜葛。分家的事就是有人借题发挥而已。”
“不止是借题发挥。”此刻苏夫人给自己的那几个妈妈都在外头守着,叶明月不怕有人偷听,说完这句话后,她足足犹豫了许久,这才坦然开口说道,“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先后去世已经有七八年了,爹能够考中进士,其中就有他们多年不断拿体己资助,又为爹出书扬名,结交文人墨客提供方便的缘故,而娘擅长经营,也很得他们喜爱。曾祖父过世的时候,最后叫了爹娘单独说话,娘对我提过,曾祖父念念不忘的,便是在宁波恢复市舶司,恢复和日本的贸易。我猜,也许曾祖父留了一笔私房体己给爹娘,希望他们能够做成此事。”
汪孚林顿时大吃一惊。叶家上头那位已经去世的老人,竟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