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小胖传话,到舒推官插嘴,再到吴司吏顶撞,一整个过程,方县丞都看得瞠目结舌,但到最后却有一种血脉贲张的感觉。口干舌燥的他随手拿起公案上一盏茶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再想到叶小胖代李师爷传的话,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际,啪的一声砸下了惊堂木。
吴司吏都敢硬扛舒推官,他好歹一个有品级的县丞,还要怕下头一个区区皂隶班头吗?
“郑班头,本县丞的堂签已经丢了,现在本县丞最后问你一次,打是不打?”
郑班头登时有些挣扎。须臾,他就恭敬地弯下腰去,顺服地说道:“小的明白了,谨遵方二尹吩咐。”他说着直起腰,转过身一扫下头那些皂隶,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凶光,“黄安,程陆……”
随着他一个个名字报出来,几个皂隶应声而出,水火棍熟练地一叉,立时将那伙计和后生压在了地上。可还不等开打,就只听突然一声大喝:“慢!”
当发现这搅局的又是吴司吏,就连方县丞都有些皱眉了。而这位刑房掌案,多年六房老帮闲站出来之后,却是阴恻恻地说道:“郑班头,别说我非要砸你皂班的饭碗,今天这场合,我早就知道会有点什么,所以大夫都请好了,就在我那刑房直庐里头呆着。你要是拿出什么打板砖,打豆腐之类的绝招来,一会儿大夫当堂验看,接下来咱们就不用在这县衙里头直接打嘴上官司了!”
此话一出,官面上的两位,方县丞和舒推官不明所以,叶小胖当然也不明白,但下头门槛精的吏役却全都意识到,今天郑班头和吴司吏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打板砖,打豆腐,那是皂班皂隶打板子的绝艺,要狠打的时候,能够把蒙着纸的砖头打碎,纸却毫发无损;要轻打的时候,能够让蒙着纸的豆腐完好无损,而纸却打得稀巴烂。吴司吏这分明是威胁说,皂班今天就别想用阴阳水火棍的绝招!
郑班头阴狠地看了一眼吴司吏,也不答话,言简意赅地一举手说:“打。”
无论是粮商也好,南溪南村的犯事乡民也罢,一开始哪怕针锋相对险些动手,此时此刻面对这真正的争端,却是谁都没有吭声。就连那之前已经吃过一场大苦头的伙计,看了一眼东家吴兴才,也只能哭丧着脸被人扒了裤子,当堂挨了五小板。至于那后生就更是硬气,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直到打完了拉起裤子起身,他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方二尹在上,小民自知打砸米行,确实有罪,该打该罚毫无怨言。但一人做事一人当,小民是主犯,其他人顶多从犯,我爹更是自始至终没动过手,有的是人证,还请二尹对他们从轻发落!”他说着又磕了个头,继而斜过脑袋,用极其厌恶的眼神扫了一眼那些粮商,“小民知道,这些黑心的奸商没有律法治得了,本来打算拼着这条命出口气,没想到咱们歙人当中还有顶天立地的人,站出来给咱们歙人做了主!从今往后,南溪南不卖一粒粮食给休宁人!”
吴兴才原本只以为这后生不过是嘴硬方才丢下这一句,正嗤之以鼻时,他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南溪南的脸虽说都被你们给丢尽了,但看在你还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份上,该打该罚任由方二尹做主!但当初砸坏多少东西,我替你们赔补!不过,你那句话却说得好!从今往后,南溪南不卖不买此家米行半粒米!”
随着这话,众人一回头,却只见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者扶着拐杖进来。有认出人的赶紧上前搀扶,叫了一声吴老员外,这下子,堂上除非二愣子,全都意识到,歙县一贯富庶的南溪南村,一贯德高望重的吴老员外,竟是站出来给本村几个今年轮到里长和帮贴的寻常乡民撑腰了!
这时候,跟着吴兴才过来的几家休宁粮商方才有些焦急了起来。正有人想当和事老,吴兴才却伸手一挡其他人,嘿然笑道:“吴老员外非要这么偏袒乡人,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满口话不要说得太早。我们这些粮商做了这么多年,也许下头是有伙计不懂事,做出些让人生气的事情来,可到底还是有多年信誉在的。比方说,就在这晚堂开始的时候,府城县城所有咱们休宁人的米行,全都一体涨价了,一石涨四分银子!”
他伸出四根手指头晃了晃,这才加重了语气说道:“之前当你们歙人那家义店是救世主的人,回头听到这消息,会是怎么一个反应?”
不等吴老员外开口,他就似笑非笑地说:“也一块跟着涨?啧啧,那之前卖亏了的人,会不会跑你们那儿去闹着要赔补?哼,别怪我话说得难听,骂我奸商,我却要说,从闹事的,到贪心不足的,全都是刁民!”
几个粮商对视一眼,登时把这气昏头现场拉仇恨的吴兴才给暗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种事当堂说出来没问题,可当堂反讽就没必要了。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和气生财,背地里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但在公堂之上揭底牌,那简直是吃饱了撑着!
这时候,舒推官方才把刚刚被吴司吏顶撞的闲气给丢在了一边,幸灾乐祸看起了热闹。见南溪南这位乡绅气得胡子一翘一翘,仿佛会随时随地气晕过去,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他更是在心里强烈盼望着今天也发生这样一幕。可是,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吴老员外最初仿佛是气得直发抖,可好一阵子后,整个人竟是奇异得挺直了肩膀,那张原本背对着他的脸,倏忽间转了过来,却原来不是气得发抖,而是笑得直打颤。
“只要是觉得卖亏的人,可以把米赎回去。”吴老员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在我来时经过歙县征输库旁边那义店的时候,刚刚亲自对那些讨公道的乡民宣示的。只要农人觉得如此甚好,那么就可以用比原价高一分的钱,把他们之前卖的米赎回去,然后卖去你们那涨价的米行粮店赚差价!当然,当初收乡民卖粮的时候,都录了姓名和指印,若有人想浑水摸鱼却是休想!”
吴兴才那张趾高气昂的脸一下子完全僵住了。不止是他,今天答应给他助阵的几家粮商,那脸上也赫然阴云密布。其中有人便禁不住失声叫道:“做生意都是一锤子买卖,岂有你们这样的!”
“所以,我们是义店,不是那些黑心奸商可以比的!”吴老员外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简直是舒坦极了。他微微抬着下巴,用一种阅尽沧桑的眼神看着对面那几个刚刚还得意洋洋的粮商,半晌才淡淡地说道,“而且,我们在歙人当中有威望,可你们有什么,无义奸商而已!”
今天这一幕一幕令人应接不暇,李师爷只觉得光是看就体会颇深,比光是看书长见识多了。当突然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时,他方才打了个激灵,侧头发现是汪孚林,他顿时又惊又喜,连忙问道:“你怎么才回来?”
“险些被人耍诈困住,就不知道是哪拨人干的。小北和我一块找路下来的,叶小姐这会儿都还在山上。”汪孚林稍稍往前一步,探出脑袋迅速扫了一眼堂上众人,随即才缩回头来,嘿然一笑道,“我刚从义店那边回来,吴老员外亲自宣示了之后,戚百户带着戚家军全都守在那,敢闹事的那是找死,所以我就过来看看这边怎么样。”
李师爷有些吃惊,但这会儿不是多问的时候。眼见得吴兴才和粮商们吃瘪,他便轻舒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今天这案子就好审了。”
不但李师爷这么认为,就连方县丞也同样这么认为。只觉得这一次赌对了的他趁着堂上陷入少有寂静的时刻,便用力一拍惊堂木,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天,你挑唆南溪南村乡民吴大等人,打砸休宁吴氏米行,并殴伤伙计一人,本县丞如今按律处置!殴人成伤,笞四十,其余从犯减二等,各笞三十。毁人财物,因有吴老员外亲口答应赔补,从宽处置,各笞二十。两罪合一,吴天杖六十,余者笞五十。吴父不曾动手,乡老训诫即可!”
此话一出,纵使吴兴才心中觉得太轻,可方县丞这两条律法说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吴老员外肯出银子,他还能如何?此时此刻,他最心急如焚的,还是那义店究竟是否真的那么干了。如果是真的,他们的应对措施简直是自己贴钱,却白涨了他人的声名!
至于要挨板子的乡民,此时此刻也没有那么多怨怒。今天这连番好戏看得够了本,再加上看到粮商们吃瘪,他们比谁都高兴。尤其是吴天,他站起身来到吴老员外跟前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感激无算,在刑房吴司吏把供词拿来之后,他看也不看画押按手印,却是仿佛今天赢了官司一般。
面对今天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情景,舒推官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眼见画押之后便要陈词,他突然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天我倒是见识了一场足可写成传奇的公堂奇案,却不知道,叶县尊这病究竟还要多久?他上任未几,就两次交卸大印给人署理,如若真有病痛,还是应该尽早上报,一来自己可以好好养病,二来可以选用贤人治理歙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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