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一府六县,在外经商做生意的商人众多,其中排行头三甲的就是盐业、典当、茶叶。而各县又都有偏重,歙县盐商最多,婺源做木材茶叶生意的最多,休宁人常常经营当铺米行,绩溪人很会开酒馆饭庄,祁门黟县人则不少都做布匹杂货买卖。当然,这并不是说除了歙县,其他各县就不存在有名的盐商了,如休宁程氏就出了好几家闻名淮南的大盐商。但徽州朝奉却十之八九都是休宁人,就拿徽州府城七家当铺来说,其中有五家是休宁人开的。
休宁人开的当铺,用的当然也是休宁的掌柜和伙计。这会儿,府城小北街上的五福当铺中,柜台里头的老朝奉正在鉴定典当的东西,一个小伙计则是心不在焉地站在门前,睡眼惺忪,显然昨晚上没睡好。冷不丁看到有人进来,他一个激灵回过神,却没有第一时间上去招呼,而是用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衣裳。毕竟,出入当铺的人不是穷鬼,就是家境败落的败家子,前者不需要客气,后者却得小心伺候,因为带来的往往有好东西。
发现来人身穿布衣,小伙计叶青龙就没了三分劲头,等看到对方年纪不过十三四,他就更在心里勾勒出一幅家里人生病当东西救急的画面,越发脚下懒得动。可是,再次往那脸上扫了一眼,他只觉得仿佛有些熟悉,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险些没跳起来。
该死,这张脸他怎能忘记,不就是害得自己被掌柜拖去斗山街许家磕头赔罪,而后又吓得辞了米行的差事,改行转到这当铺来干活的那个汪小秀才吗?
昨儿个晚上问出这家当铺的名字,汪孚林就把钟大牛关在地窖里,随即去寻了赵五爷,把事情对这位赵五爷和盘托出,又请其调动两三个人去追查书铺。既然汪二娘说十几本书都是簇新的,还能闻到油墨味,应该是书铺书坊中新摆出来的货色,说不定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另一路也就是赵五爷本人以及另几个正役,则是和秦六一块,外加一个早就从班房里头提出来的人,随时准备出动。为此他甚至先把程乃轩打发了家去,生怕今天的事情节外生枝。
这会儿他把秦六留在路口茶摊上,打算自己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五福当铺。
他前头只有两个客人,前头一个老者当了一件冬天穿的大棉袄。那棉袄光鲜的绸面,看上去也絮得厚实,最后却只当了几百钱。此人将一块布帕子将所得一大把钱包裹起来,全都揣在怀里,鼓鼓囊囊一大坨,却是头也不抬低头就快步往外走,到门槛边上还被绊了一下,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后一个身穿直裰的瘦高个青年还有闲工夫扭头看了一眼,嗤笑一声后,这才趾高气昂地拿着一只镯子上前。那镯子黄澄澄的,看上去怕不得有半两重。将东西递给里头的朝奉后,他还故作姿态地说:“多少先估几个钱,回头等我周转了立时来赎,可千万别当成死当!”
可东西才递进去没几息功夫,里头就咣当一声把东西给丢了出来,随即就是那朝奉的骂声。
“鎏金的东西也敢拿来糊弄人!快滚,否则就送你去衙门,告你个讹诈!”
汪孚林见这客人约摸三十出头,面对那骂声立时半点神气都没了,袖了东西夺路而逃,那一身本来还像样的直裰下摆一动,立刻露出了一双能看见脚趾头的鞋子,显然是穷得只剩这一件门面衣裳。热闹看过了,转瞬间空荡荡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正想按照早先合计好的上前去,当一样小玩意,却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极低的声音。
“小官人是要当东西?”
咦?
这小北街并不在徽州府城最黄金的地段,在众多当铺之中也不算起眼,再加上汪孚林就没来过几次府城,压根没想到有人认识自己。他扭头一看,见身后那小伙计一张依稀相识的面孔,略微一怔就想起那段旧事来。
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当初他在米行遇到那小伙计竟然跑这当铺打工来了!这下怎么办,戏还没演就快穿帮了?
汪孚林对于自己这运气简直有些无语。这会儿和那小伙计大眼瞪小眼,发现当铺后头那朝奉已经不耐烦地催了,他灵机一动,当即一把拽住那自己还不知道名字的小伙计道:“我不是来当东西的,是来找人的,容我和他说句话!”
撂下这话,他不由分说就把那小伙计给拖了出去。里头柜台上的老朝奉登时目瞪口呆,站起身往外一瞧,发现这两人就在门口说话,这才恼火地喝道:“叶青龙,你别忘了才刚来没几天,要是敢偷懒,回头老夫一定禀告东家赶你走!”
叶青龙在外头听到这话,简直欲哭无泪,暗悔上次太过倨傲得罪人,这次却又太过殷勤招祸事。早知道如此,他还不如刚刚装成没看见,等人出来再小心打个招呼。他正在那胡思乱想,耳畔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什么时候从米行跑这来了?”
叶青龙哪敢说我是为了躲开你才改行的,眼珠子一转就想岔开话题,可还没等他说话,面前这小秀才就又开了口:“算了,你在哪干活是你的自由,我不过问。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会儿快中午了,你干完活吃完饭,到小北街口上那茶摊找我,我有话对你说。”
见汪孚林说完话就放开了自己,自顾自沿小北街往南去了,叶青龙手忙脚乱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进了当铺后,面对柜台后头那骂骂咧咧的老朝奉,他一声也不敢吭。扫地收拾忙活了好一阵子,午饭的时候随便扒拉了几口对付着填饱了肚子,这才觑了个空子溜了出去。一到路口那茶摊上,他果然看到最边上一张桌子旁,一身布衣的汪孚林正坐在那儿。
他刚到汪孚林面前,人就抬手示意他坐,须臾,就有茶博士往他面前送了一盏茶,却是浓浓的加了芝麻核桃,底下还沉着一个蜜饯,一口喝来又香又甜。他悄悄偷看了一眼汪孚林自己面前的茶,见不过一盏清茶,心下便安生了许多。若兴师问罪,哪来客人比主人还优厚的待遇?可他没想到的是,汪孚林特意把他叫了过来,竟只是饶有兴致地和他说闲话。
从他之前在米行做事的经历,换到当铺干活后怎么样,家里有什么人,再到乱七八糟的闲聊,他起初还应付得小心翼翼,渐渐就纳了闷。
汪小官人难道是特意找他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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