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纯宁迟伏在树上,仔细的观察着前方。
不一会儿,阵阵微风吹来,前方的白雾变得淡了,他看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影子出现了,不由得一惊。
他正要发出警报,一支箭掠过耳畔,带起的风,割得脸上生疼。
又一枝箭飞来,发出了击穿某个身体的那令人恐怖的声音,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脖颈,身后的嘶鸣惊得他回头,一匹马在树下人立而起,前蹄乱蹬,疯狂甩头,马眼处正扎着一支箭。
岗纯宁迟大惊失色,他猛地跃下树来,正要拉住自己的马,又一支箭射来,正中他的前胸。
他感觉到利箭刺穿中了自己的心口,有如重锤击中了自己,他眼前一黑,险些晕去。
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把厚实的板甲脱下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对方的利箭刺穿。
他的心口处,有一面精铜制造的护心镜,那是他的传家宝,身为家中的第三个儿子,他没有继承权,成为不了家主,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也只有这些宝贝了。
但饶是如此,这一击也让他头昏眼花,他感到浑身无力,这时周围到处都是东瀛军士兵的惨叫声,他心知中了埋伏,索性伏在地上,闭上眼睛,装起死来。
又是一声弦响,有人栽下马来,正摔倒在他的身边。
对方的射术极高,箭箭致命。
他手下的青峰骑兵显然比他要更为机灵,发现不妙之后,并不恋战,立刻便调转马头,撤出了村子,岗纯宁迟大约听到了三十二响弦响,他知道当很多东瀛军士兵听到这弦响时,人就已经倒下去了。
突然有人暴喝一声:“停!”
即使在一片砍杀声中,这声音也无法被掩盖,震颤着每个人的鼓膜。绞缠在一起的交战双方同时收回兵刃,方才还在厮杀的双方真的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岗纯宁迟偷眼望去,看到对面的一队人马穿着成军的服色,而另一队,则是东瀛军的装束,但却不是青峰骑兵。
这是哪一路的人马?
余下的东瀛军汇至一处,突然出现的成军骑兵将这十几个人围紧,双方各自横刀回守。而那刚刚暴喝的成军头目只是盯着东瀛军中的一个黑色衣甲的武士,拧起了眉。
方才的热闹一下子变得冷清,突然的凝重压得人无法呼吸。终于那个成军头目打破寂静,低低的说道:“我是许鹏。”
“原来是二弟,没错,我是许海。”
一时间连风也屏住了呼吸,两人的对视就像天地初开的一刻,天与地,山与海的对峙。恍如多年以前,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月光,同样的神情,只是两人的眼中都有着再也抹不去的岁月的刻痕,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意气风发。久别重逢的老友,再一次见面便又是尸横满地,剑拔弩张,冥冥中,像是命运的嘲弄。
“二弟,这几年过得如何?”骑在马上的墨甲武士开口问道,萧索的风送出他嘶哑的嗓音,那是出身行伍的人所特有声音,是常年浴血的战士在拼杀中磨砺出的豪迈与粗犷。然而,与那嘶哑的声音相比,那声“二弟”才更让人无法理解:两个针锋相对的人,怎么会是兄弟,又是什么,让曾经的兄弟反目成仇?
“很平静,平静得甚至让我以为你我不会有再遇的一天。”许鹏的声音是平稳的,可任谁都感觉的到那声音所压抑的愤怒。
“这么多年,还没原谅自己么?”许海的声音多了丝关切。
良久的沉默。
“哥哥呢?”许鹏轻笑了声问道,“伊藤将军还很重用你吧。”
“他很关照我,”黑甲武士的声音突然就老了,却高了,“伊藤将军说过,随时希望你回来。”
“不了”,他一挥手,“伊藤将军怕只是喜欢哥哥你这类可以面不改色出卖兄弟的人吧。”
“难道……”成军中有人难以置信的脱口而出,“难道是东瀛国第一猛将的‘虎伊藤’伊藤清明?”
“正是。”许鹏笑着点点头,不忘侧眼打量一下这个他尚未注意的人。
“您是带领‘雷炎’精锐二千人大破玉田家一万‘暴风’骑兵的许守护?”那人又追问。
“你又是哪军的?”许海不带感情的问道。
“小人正是那次伏击中负责诱敌的五百骑中的一人。”
许海点点头,“没有那五百人的功劳,我们不会全歼‘暴风’精锐,辛苦你了。”
许海神情神情略略放松,又道:“虽然是这样的情形,遇到曾经的战友还是……”话音突然断了,身形一矮,众人只听弦响,他已张弓出箭。冷风低吟,弓术尚佳的何俊宏骤然变色,他眼力极好,却也跟不上那箭的速度,只看见箭镞反着月光在夜幕中竟画出了一道亮线,直指说话那人的咽喉,而他甚至来不及张嘴提示。
又一声弦响。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后,是物品在滚落青草上的唏簌声。何俊宏只看见那道亮线在说话那人喉前两掌处就消失了,仿佛根本不曾存在。
“你什么意思?”
“这是我想问哥哥的。”许鹏低头摆弄着弓弦,并不看他,“那诱敌的五百人并不知道你们带女人上阵的事情,又何必那么激动呢?况且要是灭口也该像对三弟那样,假以他人之手才是。”
许海将眉拧成了直线,“二弟,当年我也是为你好!”
“那是那是,”许鹏点着头,“若大哥当年没引我‘误杀’三弟,我也早就被鬼蚁咬死了吧?”他冷冷的哼了一声,“‘鬼军师’黑木龙介和‘虎将军’伊藤清明对待意见不合的同僚何时手软过!”
“二弟!你怎么还这样不懂事理!”
“我是不懂,”许鹏猛的扬头,双眼不断迸跃着火光,“不懂男人的战斗与女人何干!把虏来的女人当成肉盾,让她们活活被自己的家人刀砍箭射,只因为你们的战甲挡不住对方的劲弩,而伊藤家的武士比玉田家的武士还怕死!没有勇气的人却硬要踏上用血汗勇武浇铸的土地,没有力量的人却妄想用自己的手掌控勇猛强悍的人们!你们不择手段的把女人的身体抛向她们的男人,为的只是给你们换取活命的机会!”
“你难道没有在战场上看到他们杀人么,二弟!他们的主公是南蛮的后人,他们都是杀人如麻的野蛮人。我们不去征服他们,不去打败他们,不去骑在他们头上,总有一天他们会站在我们的土地上,把刀架在我们的朋友的脖子上,蹂躏我们的女儿,践踏我们的农田,烧毁我们的城堡,成为我们的王,让我们臣服,让我们像狗一样舔着他们全是泥土的靴子!”
许鹏不禁冷笑,“那我们同你口中的野蛮人又有什么区别?他们若是毫无感情只懂破坏杀戮的野蛮人,又怎么会有战术?会有锻甲?会有黑木军师都无可奈何的铁骑兵?会在你们把女人抛过去的时候,宁愿破坏阵型也不愿看到铁蹄踏上她们的身体!”
“可我们的兄弟在故乡还有父母,还有妻儿,还有那么多翘首盼望他们回去的人,你难道看到铁蹄踩碎他们的头骨的时候,还可以无动于衷么!我们那时都是武士,战场上不去杀人就会被杀!你这样说,如何对得起那些与我们并肩战斗却永远倒下去的兄弟!”
许鹏的身体晃了晃,苦笑着摇头:“到了现在,你还在骗我么,大哥!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么?三弟反对,我也反对,小路行武将军还有很多将士都在反对,可结果呢?前一天晚上,你把三弟叫到那些女人中让他为她们疗伤,然后你又把我带到城墙上说在那些女人间的那个人是要玷污她们,我看不清脸,相信着你的话,当然一箭射死了他,因为你知道,我痛恨这类士兵,即使违反军纪也要见一个杀一个;还有九井将军,黑木军师让他们迂回到敌后,可他们在归途中却遇到了鬼蚁群,几十万只啊,怎么会活?黑木军师可以由水的流动判断附近野兽的活动,又怎么不知道忍军弄出的鬼蚁群的迁移!你们为了一次胜利,又牺牲了多少自己人!”他到最后几乎是喊了出来,整个人都不停的颤抖,大口的喘气。
何俊宏等成军士兵们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情,呆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眼前这个愤激莫名的人,在这个村子,在这几个呼吸的片刻,带给了他们太大的震撼。
“你怎么知道的?”许海的声音突然被抹去了所有感情,好似一个傀儡,只有他身旁的人看得到他握住刀柄的手有多么用力。
许鹏也恢复了平静,弯了弯嘴角,道:“哥哥要杀我么?十年前你们全歼暴风精锐的那晚,你是奉伊藤将军之命杀我,当时手软放了我,现在后悔了?”
“你若不说这些,我会再放你一次。”他顿了顿,“告诉我是谁跟你说了这么多?”
“是老三。”许鹏淡淡的说,“所有的,亲口说的。他直到最后还告诉我,不要太过自责,他死了至少可以让我从伊藤清明和……你手中活下来。你们从他的遗物里什么都没检查出来是么?大哥,你忘了老三是个雾隐流的忍者。”他说着低下头去,埋在阴影中的脸看不出表情。“所以当晚我就逃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你追上我时,我在白天的战场中,你离我只有五十步,周围都是尸体,后来你假装被我的箭射中,我才能逃掉。”许鹏低低地笑了,“我们三个最后还得要自相残杀。”
“如此,我明白了。忍者的身份帮了他很大的忙,也难怪……来吧!”许海止住话语,摘下铁弓,从箭筒捻出一支箭,搭在了弓弦上。
许鹏只是默默的看着他,自己并不动作,“大成朝虽然败于戎狄,但对属国的控制力并未失去,伊藤将军为何要做这种徒劳的努力?他当真以为,东瀛能够灭了大成?”
“将军在国内立下大功,却未得到应有的土地封赏,相国命将军东征高俪,便是为了取得新的土地,分封给有功之臣!”许海答道。
在场的成军骑兵刚刚从许鹏的话中缓过神来,又被许海惊呆了。原来东瀛人入侵高俪的目的是为了土地,而且似乎他们志不在小,还想要进攻大成。而突然之间,领队的许鹏竟然曾为东瀛军的大将,让这些成国军人突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
“哥哥用弓杀得了我么?”许鹏笑着问道。
“与那无关。我的使命是消灭你们。即使我死了,我的部下也会将这个使命进行到底!”
许鹏的神情中掠过一丝痛色,“伊藤将军的命令你从不曾怀疑么?”
“将军他……救过我的命。”
“是这样啊,”许鹏点了点头,“那就没办法了,”他缓缓的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利箭,搭在弓弦上。
猛然间,他举弓发箭,许海也是同样的动作,两支件箭在空中相碰,一齐坠地,许海早有准备,举弓要发第二箭,却见一道光闪过,自己已经被箭劲带着摔下马背。
一支利箭贯穿了他的喉咙。
许鹏的目光凝在许海的身体上,从马背,到土地,除了他,被这极快发生的死亡震惊住了的人们,没有发现,许海嘴角竟然浮起了微笑。
一瞬间,一切了然!他为何同自己那般舌战,为何要挑明这次截杀的目的,又为何要用弓来与自己对决!他从认出了他那一刻起,便已经为自己铺垫着退路了吧。而自己,直到现在才发觉!
“连珠箭是我最拿手的啊!哥哥!”他的眉紧紧纠结着,望着那跌落在地上的兄弟,“你……我明白了!”
他紧紧地仿佛要将手中的弓捏得粉碎,忽地仰天长啸,压抑了多年的悔恨,愤怒,痛苦,悲哀像是随着这一声长啸破胸而出。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啸音激荡着,释放着,也痛哭着。一时间,竟没有人动作。
许鹏仰望着夜空,胸膛剧烈起伏,这个也曾纵横疆场的男儿,突然之间有种流泪的冲动。
“逝者已逝,可是活着的人……还要努力活下去!”风将他的话卷到每个成军骑兵的耳边。
看着眼前的东瀛军士兵,何俊宏露出了笑容,他现在也明白了许海求死的深意。
恍惚中,何俊宏的眼前浮现出了儿时的情景。
年轻的三个少年,坐在一棵苍松下,一个人说:“我想有一天,走遍这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人说:“我喜欢箭术,我想有一天,我的箭可以射得和山一边高。”
一个人说:“我只想有一天,当我们三个很老了,还可以在一起喝酒。”
三个人沉默了下,一个人问,“哪,要是我们谁……死得早了怎么办?……”
三个人又沉默了。
过了一阵,一个人说:“没关系!到那个时候,你的酒我代你喝!”
“好!”一个人拊掌而笑:“我们拉勾,很久以后,不管是谁,最后活着的那个人,就来代替其他两个人去实现梦想吧!”
三个人的手,于是从那一刻,勾在了一起。
是啊!不管发生过什么事,遇到什么样的艰验,他都要活下去。
为了自己和所爱的人。
“杀啊!”他大吼起来。
周围的同袍们大吼起来,跟着纵马杀上。
渐起的白雾中,到处都是飞散的血光。
岗纯宁迟看看周围的人影渐渐的模糊了,他悄悄的起身,强忍伤痛,跳上了一匹没有了主人的战马,转身向村外冲去。
他要回去,把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告诉自己的主公小路行武。
浓雾再次分隔开了交战双方,不多时,战斗停止了。
何俊宏警惕的望着四周,手中“摧魂”长刀紧握——自那天晚上他被迫将它埋藏起来之后,便如同丢了魂魄一般,待柳京战事一息,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去将这把刀挖了出来,现在的他,再也不想和心爱的战刀分开。
刚才的战斗中,他一人便连劈了四名东瀛武士,尽管对方身穿坚硬的板甲,但对他手中的“摧魂”来说,切开它们有如纸片一样容易,那鲜血飞溅在脸上的感觉,让他感到分外的兴奋。
如果不是这可恶的雾,他也许会将那一小队东瀛军侦骑全部砍光。
雾越来越浓,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但何俊宏知道,他们随时可能从暗处冲出来,给自己以致命一击,但此刻的他并不惧怕。
浓雾中突然传来了桀桀的笑声,有如鬼魅一般。
“装什么鬼!”何俊宏将刀一挂,取过角弓,抽箭搭上,循声便是一箭射了过去。
他的箭术虽然没有许鹏那样高超,但较之大成军中的普通弓手,却要高明许多,他这一箭射得极准,只听“啊哟”一声惊叫,鬼笑声嘎然而止。
雾气中似乎传来了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道,这时何俊宏突然听到许鹏大声吼了起来:“下马!找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