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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出了宁寿宫, 见着了熟悉的老姊妹, 就同她旁敲侧击地打听:“太后娘娘身边那位姑娘,倒是十分的娇娜。”
  她的姊妹也是尚宫局的女史,如今兼着储秀宫的庶务,听她这样一句, 就知道说的是谁:“原是度支员外郎袁大人的女儿,生得委实是不俗,为人处世也十分的周全。倒是个有福气的,因着太后娘娘要招人抹骨牌,她自承在家里常顽,就荐了她去,没想到就入了太后娘娘的眼,常常留在跟前服侍。”
  这宫人忍不住咋舌道:“这也太得意了些。今日还教她替娘娘往凤池宫去。”
  那女史知道的比她清楚些,笑道:“倘若是凤池宫,倒还有一桩缘故。这位袁姑娘,你道她是六品官的女儿,真个算起来还是贵妃娘娘的两姨表姊妹——她外家原是关中侯戚家,就是容大夫人的娘家。”
  这宫人低声笑道:“这表姊妹里头讲究可就多了,一表三千里,那也叫姊妹!”
  那女史却也笑了起来,因着说人的阴私,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一奶同胞的姊妹,虽则连襟两个差的也忒多了些,不过袁姑娘进宫的那天,宫门前头人挨人的,他们家的人还拿了容家的帖子,使禁卫行了个方便,想来两家还是有走动的。”
  这宫人从闲话里得了满足,两下又说了几句话,就各往各的前程去了,那女史受掌事崔氏的召唤,脚下生风地往司簿司去。
  崔掌事坐在何氏惯常坐的那张曲尺桌案后头,面色沉得像水一样,看见她进了门,就把手中的册子合拢了,抛在了桌上,声音沉沉地道:“辛柳。”
  书册砸在硬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女史辛氏心里忍不住一抖,一面快速地回忆着最近有没有做了什么要紧的事,一面战战兢兢地垂下头去,道:“崔大人。”
  崔掌事没有如她想的一样,疾风暴雨地苛责她一顿,而是微微沉默了片刻,把先前那一本簿册收在了旁边的一摞当中——她把那一整摞都向前推了推,道:“储秀宫这三个月的账总的不大对,你带回去仔细稽核一遍。”
  ——不可能!
  这是辛氏心中的第一反应。
  她在尚宫局待了快十年,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了,也不是头一次独当一面,这一回因着储秀宫住的都是秀女,指不定就飞出几尊凤凰,她更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
  色/色都经过手、经过心的,绝不会出问题。
  她看了崔掌事一眼,崔掌事却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面色转瞬之间就白了下去。
  辛氏半晌没有说话,崔掌事也就坐在桌案后头,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北风吹过窗外园子里的草木,发出呜呜的声响。
  辛氏咬紧了牙,声音低低地道:“是属下的错。大人息怒,属下这就回去重新核对过。”
  崔掌事微微点了点头,提醒道:“这些原是库里的底册,不能轻易挪动的,隔壁屋子都空着,你在这里倒也便宜。”
  辛氏低低地应了声“是”,就低眉顺眼地上前抱了那一摞账本,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房间。
  窗下的苍翠色万年青静静地立着,日头透过窗晒着叶缘的银霜,司簿司的官署里又恢复了平素的寂静和清冷。
  谁也不知道崔掌事一个人在里头坐了多久。
  等她到了凤池宫的时候,面上的神色仍旧还同平日里似的严厉和端肃。
  贵妃娘娘本人虽然没有露面,宫中也不许喧哗、惊嚷,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典簿女史们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仍旧聚在距离正殿颇有些距离的偏殿中,一人一桌,老老实实地盘账。
  贵妃娘娘身边的女官阿敏也仍旧代表着贵妃娘娘,坐在厅中镇着场子。
  崔掌事的迟来并没有惊动许多人,她在门口就得了警示,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就坐在了宋尚宫的左近。
  宋尚宫与她是老交情了,虽然她面上似乎一点不显,但宋尚宫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对。
  面相亲和带笑的妇人低下头抿了一口茶,隐去了眼底的神色。
  ※
  偏殿里的情形一概由大宫女们看着,并没有一丁点声响传到正殿里来。
  贵妃日常起居的暖阁里静静的,炉中燃了清淡微甘的果香,烟气细细的一条,升起不长一截就散进空气中去。
  太医署颇有几位国手,早间进来给容晚初诊了脉,又斟酌着开了方子煎了药,一碗入腹,过了些时候,腹间的痛楚果然就缓解了许多。
  她昨儿劳累了一整日,夜里又熬了一宿,人已经倦极了,这时药起了性,身边更有个安心的人陪着,竟就靠在大迎枕上静静地睡了过去。
  等到一觉翻醒,睁开眼时,已近未正时分。
  年轻的天子仍旧单穿着件里衣,斜靠在她的床边上,大约是宫人替他另拿了一条薄被,略遮了一双长而笔直的腿,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没有落到实处,便有些若有所思的意味。
  怀中的汤婆子热热的,暖暖一兜贴在腹上,她枕在枕上,一睁眼就看见他的侧脸。
  这样地看着,心中还有微微的恍惚。
  殷长阑若有所觉地低下头来,就对上女孩儿专注的视线。
  他心中微动,柔声问道:“可好了些?”
  回过神来的少女就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头缎子似的乌发铺了满枕,随着她螓首微微地流动,一缕发丝贴在了眼角,痒痒的,让她忍不住晃了晃颈子。
  殷长阑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又探过手去替她撩/开了那几根不听话的头发,顺势在她脑后抚了抚。
  他的手势充满了爱怜的意味,让容晚初整个人都往下缩了缩,半张脸埋进了锦被里去,只有一双乌澄澄的眼睛露在外面,羽睫微微扑闪了两下,又敛了下去。
  女孩儿在被子里悄悄嘟了嘟嘴。
  殷长阑没有看到她暗地里的娇嗔,看着她整个人都掩进了被子里去,不由得又把被沿向下压了压,重新遮在了她的颈子下头。
  容晚初心里暗悄悄地生着他一点闷气,却仍然要忍不住为他这样成了习惯的照顾而微微欢喜。
  她仰起头来去看他,年轻的男人也正垂着头看她,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无言的疼惜。
  她听到他叫“阿晚”,一面下意识地轻轻应了一声,又听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识得我的?”
  与他初相识的那一年……
  那个时候多好啊。
  而她已经是死过一遭的人了。
  她喃喃地道:“上辈子。”
  殷长阑纵然早有猜度,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心中剧痛起来。
  他从与阿晚相识,乱世相依,到她莫名失踪,天下间再无踪迹,足有五年光阴。
  而他从只当阿晚是个寻常少女,到她忽然沉睡数日夜、再醒来时心神激荡之下几句话中透出的意味,再到后来有心留意,阿晚又是那样信任他、看重他……
  他猜得到的,比阿晚说得出口的更多得多。
  他半晌都没有说话,就感觉到女孩儿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轻轻地转了转,反握了回来。
  女孩儿的手柔软纤细,握住了他的半边手掌,却像是握住了他的一整颗心。
  他哑着声音,轻声道:“阿晚,是哥来迟了。”
  容晚初自诩一向是个讲道理的女孩儿,此刻也忍不住要因这句话生出委屈。
  人一旦被人珍爱,就难以再那么懂事,反而变得娇贵起来。
  她仰着头,光镀过男人一半的脸颊,勾勒他丰正的额,高/挺的鼻和紧紧抿住的唇,让他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垂下了眼睛没有看她,又像是一匹在阴影里独自面对伤口的狼。
  升平皇帝的眉眼,原本是大异于太/祖皇帝殷扬的。
  但如今这样一张面庞,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像是旧时的人了。
  她抱紧了怀里的汤婆子,说不上来心中的痛,又和之前的腹痛全然不一样,一抽一抽的,像有人拿了根针在她心头上轻巧巧地扎。
  她咽下了喉间的哽咽,才轻轻地道:“你……你是怎么会……”
  ——“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她望着殷长阑,男人扣着她的手,扣的手势很紧,但落在她肤上的力道却轻柔,仿佛也怕握痛了她。
  他声音沉沉,只是简单地道:“归鸾十年,哥在御书房看奏章,没想到一闭眼,就到了这里来。”
  女孩儿似乎对他的这个答案并不十分的满意,捏着他的手都用上了些力气,殷长阑微微顿了顿,补充道:“便是冬月十四那一日。”
  他抚了抚容晚初的发丝,又说了一遍:“是哥来迟,让你受委屈了。”
  原来是那一天。
  原来果然是那一天。
  容晚初心思怔怔的,有些恍然、也有些“正该如此”的意味,茫茫然地想着。
  那一晚帝都下了一场本不该有的大雪。
  她从前世的梦魇中醒来,重新回到十五岁的这一天,以为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重演,而她等着回到梦里与他重逢……
  她再也没有了那场绮丽的五年长梦。
  却做梦都不敢臆想,原来梦里的那个人已经到了她的身边。
  再想到他那时与升平皇帝就截然不同的许多行/事……他是什么时候就认出了她的?
  他——他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些、她从来不敢轻易说与他的事情?
  容晚初心中乱成了一团。
  殷长阑原本总有些话要问她,见她这样惘然的模样,又不想惊了她,就摸了摸她的额角,没有触到汗湿,略放了些心,问道:“汤婆子还热不热?要不要再换一个?”
  这个人总是这样,把他当个小姑娘似的,一味地宠着护着。
  即使明明是她做错了事,他也总是担在自己的身上。
  容晚初从自己的思绪里醒过神来,抿了抿唇,就低声道:“还热乎着。什么时辰了?七哥可曾用了膳?”
  这一声“七哥”出了口,两个人心中都有些不知名的意味。
  殷长阑微微地怔了怔,似乎低下头笑了笑,才道:“尚膳监都温着灶,你既醒了,就传些膳来。”
  他说着话,就从床沿上站起身来,向熏笼上摘了外衫披在了身上,温声道:“我去叫人进来服侍你。”
  体贴地留出了女孩儿的空当。
  容晚初面上微微一红,又觉得有些熨帖,目送着男人挑帘出了门,外间片刻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阿讷身后跟着宫女,仍旧带着女孩儿贴身用的东西进了屋来。
  男人不在房中,容晚初说话就少了许多顾忌,问道:“怎么教陛下在我房中守着?太医没有说什么?”
  阿讷含笑道:“太医也劝陛下说这时候房中不大净洁,陛下却说,他既然该是真龙天子,自然就不怕俗世污秽。”
  她看了容晚初一眼,又道:“陛下放了您的手,您就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一拉回来,当下就又好了。陛下哪里还敢走的。”
  容晚初想不到自己在睡梦中竟然能做出这等事来,面上就有些烫。
  她硬着头皮道:“我不过是腹痛罢了。”
  她眉眼间都是欢喜,阿讷是个只要看她高兴就万事皆足的,哪里真的有多在意旁的,就不以为意地放过了这件事,道:“娘娘这一回可吃了教训了,下回再不能随意喝那凉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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