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仔细品味一下,这苹果饺子也没说不上难吃,皮煎得酥脆,里面切碎了的苹果馅则酸酸甜甜的,他不喜欢吃甜的,但并不排斥酸甜。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脑海里琢磨着早上在大政殿议事的内容,他不自不觉又吃了一个饺子。
这时候顾香生带着人回来了,婢女手上还真端了个炖盅,另外一个则拿着托盘,上面放着两碗白米饭。
“天气这么热,没有粥么?”魏临微微蹙眉,仿佛遇到了比政事还要麻烦的难题。
成婚方才几日,顾香生就发现了,这位思王殿下看着平和好相处,实际上有个毛病:挑食。
在“挑食”前面,还要加上“很”、“十分”、“非常”之类的程度副词,才能强调语气。
太甜的不吃,太酸的也不吃,太辣的不吃,但有些菜他觉得不够辣也不吃。
说白了,就是长了一张富贵嘴。
当然以魏临的脾性,就算菜做得不合口味,他也不至于对下人撒火,顶多只是让人撤下去而已。
但这就够令底下的人头疼了,为了让他能吃上一顿饱饭,杨谷这个贴身近侍可谓费尽了心思,不仅要帮着魏临处理外事,还要张罗他的胃口,幸而魏临如今成婚,他总算可以将其中一桩转交给思王妃去劳神了。
“没有粥,有炖猪蹄。”顾香生眨了眨眼,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天气这样热,寻常人都是挑清淡的吃,她却偏偏反着来,还弄了猪蹄这么肥腻的吃食,魏临光听名字就没有胃口了。
“我不想吃这个,让人上碗粥罢,再要个小菜就好。”魏临将视线移开,似乎多看那猪蹄一眼都会被腻到。
顾香生却不由分说将一双筷子塞到他手里:“你先尝一口,如果不好吃,我再让人做粥去。”
魏临微微抽动面皮,很想将筷子一扔就走,又觉得应该给她一点面子,只好勉为其难地夹了小小一点送进嘴。
要不说挑食的人都有敏感的味觉,这一入口,魏临立刻察觉出不一样来。
“你放了什么?这做法与以前不同。”
顾香生:“也没什么,就是先煮一锅水,里头放了沙姜,当归,香叶那些药材,再把猪蹄放进去一起炖熟,拿出来之后在冰窖里放上两个时辰,再淋上酸梅汁,把热菜变成凉菜而已。”
淋了酸梅汁的炖猪蹄变得晶莹剔透,酸甜开胃,这样的菜自然是要配蒸米饭才更适宜。
伴随着梅汁与细腻的肉质一道咽下喉咙,魏临的眉头仿佛也跟着舒展开来。
碧霄口快道:“四娘从前在家里就喜欢琢磨这些,现在可算是遇着知音了!”
两个人用饭自然比一个人吃要更有乐趣一些,从前长秋殿只有魏临一个主人,杨谷再得力,也不可能与他一起吃饭,有时候一边看书一边吃,连吃了多少也没感觉,现在多了个聊天说话的,一碗米饭不知不觉就下肚了,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魏临询问左右:“可有汤么?”
碧霄忙道:“有,云耳鸡丝汤。”
魏临:“来一碗罢。”
一碗鸡汤很快呈上来,用的还是从前的小荷初露瓷碗,轻薄透亮,里头的鸡汤却好像比以前要好喝得多,也不知道是因为多了个人陪着吃饭,还是因为做汤的人不同了。
顾香生其实是个很好懂的人,她怕麻烦,喜欢安逸的生活,所以当初见了魏善的示好就忙不迭地躲,为的就是避开将来有可能发生的尔虞我诈,但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她依旧要涉入这种生活,但她依旧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开心,绝不肯因为外界种种而影响自己的心情。
这是一个无论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过得很好的人。
魏临看似温雅好说话,却对自己有着十足的自信,但他也不会自信到觉得顾香生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她还会选择嫁给自己。
对顾香生而言,就算再逍遥,多了皇宫这个头箍,总归还是有些束手束脚。
魏临放下碗,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抹了抹嘴,然后道:“陛下不会让我们一直住在宫里的,按照规矩,成了婚的皇子本来就应该搬出去自立,先前我旁敲侧击问了几句,陛下的口风已经有所松动,想来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咱们就可以搬出去了,届时在宫外,你的进出就会自由许多,不会再受宫规约束。”
顾香生注意到,魏临提到皇帝时,用的称呼多是陛下,个别时候才会用阿爹或父亲。
两人虽然谈不上盲婚哑嫁,婚前也有许多接触,但相比起来,看到的大多是对方美好的一面,直到如今朝夕相处,才能慢慢挖掘其中细节。
顾香生总觉得魏临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面,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个从小就被立为储君的人,忽然之间被剪除羽翼,废了太子之位,变得一无所有,连封号都比不上弟弟,换了谁都不可能安之若素,偏偏魏临就真的跟没事人一样。他心里到底痛不痛快,有什么想法,是不是对皇帝心怀怨恨?
顾香生很好奇,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贸然询问,既然已经是夫妻,注定要祸福与共,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慢慢去了解和挖掘的。
魏临不知她心中所想,还在说道:“不过你现在就算在宫中,也不是哪里都去不了的,十娘素来与你要好,你去她那里,也没有人会说闲话。还有,顾家那边,你想回去探望父母的话也可以,无须顾忌,我自会去向父亲说的。”
就算他们彼此还不够了解,但总还是努力在向对方靠近,了解对方喜好,为对方着想的。
这就足够了。
顾香生嘴角漾出一抹笑意:“那我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去京郊骑马看花?”
魏临还真就认真思考起办法来:“也不是不行,不过你现在入宫没几天,总要做做样子,二郎也快要成亲了,免得旁人说你这当嫂嫂的不尽心,等过了这段时间,我禀明陛下,带你出去玩几天?”
顾香生托腮,有意刁难:“比起偶尔出去玩几天,若能远离朝堂宫闱,逍遥自在,岂不更妙?”
魏临笑道:“那我便得加把劲,努力些,好早日得到一块封地,让陛下放我们离京。”
他本以为自己的回答符合对方的想法,但顾香生却摇摇头:“算啦,你不是这样的人。”
魏临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顾香生道:“心思细腻,不轻易对人吐露想法,有恩必报,也很记仇,胸中自有丘壑万丈,对外却只是云淡风轻,虽然很好说话,可也并非毫无底线,若有人勉强你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到头来也只能是白费工夫而已。”
魏临不露声色,心中未尝没有几分震惊。
没等他发问,顾香生便笑嘻嘻道:“这可不是我看人如神,而是从你掌纹上琢磨出来的。”
魏临捉住她的指尖:“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看掌相了?我发现自己将人娶了进门,却对她了解得很很不够。”
顾香生:“彼此彼此。”
二人吃完了饭,正坐在榻上说着玩笑话,却听外头来了麟德殿的人,说是贵妃请思王妃过去一趟。
刚吃饱,顾香生很不乐意动,但刘贵妃遣人过来请,总不好不去,魏临见她鼓着嘴有些不情不愿,不由扑哧一笑,戳了戳她的脸颊,凑过去说了几句话。
顾香生眼睛一亮:“当真?”
魏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香生拧他脸颊一把:“那快去拿来,等回来若是看着好,便大大有赏!”
说罢终于开开心心串门去了。
杨谷看着思王抚上脸颊露出古怪神情,想笑没敢笑,忙转开头看向别处。
☆、第57章
即使在宫中这种喜怒哀乐由不得自己,不高兴也得装出个高兴样子来的地方,顾香生也尽量让自己每天能过得更充实开心,不因环境与他人而受到影响。
按照她的作息,每日午饭过后,如无意外,必会小憩小半个时辰,末了起来喝一盏茶,吃点点心,再开始做些其它事情,正应了白乐天那首诗: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
天底下也有许多人能做像顾香生一样的事情,不管穷富,吃完睡觉总能做到的,好茶粗茶,也都是茶,却未必每个人都能有她这样的心境。
被麟德殿这么一打岔,她的午休自然是不成了,但转念一想,饭后也得多走走,与贵妃说话时必得费些思虑,这样也免得吃完就睡,迟早变成个大胖子。所以走上这么一趟,反倒还有助消化。
这样想着,脸上不自觉也就轻松惬意起来,看得旁边麟德殿前来请人的宫婢暗自嘀咕,还以为思王妃先前遇到什么好事,连带心情也这样好呢,却不曾想这便是顾香生的处世哲学——每做一件事,即使最开始不情愿,等开始做时,也要开开心心,全力投入。因为你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就算脸上没表露,别人不是傻子,未必就看不出来,与其自己不痛快,还让别人跟着看笑话,何不高高兴兴去做,既让自己开心,也令别人挑不出错处?
前头说过了,思王因为毕竟是成年皇子,虽然出于某种考虑让他继续留在宫中居住,但他的宫殿却难以避免被迁移到离后宫很远的地方,这是为了避嫌,所以从长秋殿出来,到麟德殿,中间要跨越大半个皇宫。
大魏皇宫是按照前朝皇宫的规制来修建的,虽然比不上前朝皇宫那样宏大广阔,可也绝不会是狭小之地,大中午从这边走到那边是一段不小的距离,等人走到那里,估计也被晒得说不出话来了,所以顾香生是坐着肩舆过去的,碧霄就没这么好命了,她跟着麟德殿前来的宫女在旁边走着,前后抬着肩舆的内侍脚程很快,她不得不跟着加快步子,很快就觉得汗流浃背,头晕脑胀。
冷不防一只手抓着帕子从顾香生的方向递过来,里面好像包了什么东西,碧霄以为自家主人不想让麟德殿的人发现,便不声不响接下,过了手才发现里头包着冰块,一愣之后,心头满是感激,忍不住翘起嘴角。
就算当了思王妃,四娘也永远是她们的四娘,会为身边人着想,总有自己的主意,不因环境和身份而改变。
手里握着那一小包冰块,瞬间将冰凉的感觉传递到四肢百骸,看着走在自己前头,后颈正渗出汗水的麟德殿宫女,碧霄忍不住快意起来,连步子也跟着轻快许多,差点都想要哼起小曲了。
一路无话。
顾香生到麟德殿时,刘贵妃果然不在,不过却有别的人在,一眼望去,其中还有不少熟面孔。
见顾香生进来,其他人也都纷纷望过来,胡维容和张蕴毕竟是老熟人了,她们的反应也更快些,都起身与她见礼。
按照品级,亲王正妃是一品,胡、张二人的品级是美人,为四品,当日闺中纵然门第有别,还能还平等相处,但再次见面却已经分了高低出来,一个是皇子正妃,另外两个则成了皇帝的小妾,不单品级有别,连辈分都不一样了,如何不令人唏嘘几分?
不过这唏嘘仅仅在心底一闪而过,面上自然谁也不会表露出来,反倒因为昔日的交往,胡张二人对顾香生还多了几分亲热:“方才贵妃还说有贵客要来,让我们稍带片刻,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果真来了位大大的贵客!”
顾香生笑道:“这样说是折煞我了,贵妃便是贵人,谁在她面前还能称得上一个贵字呢?”
除了胡维容和张蕴之外,在座还有几人,像张蕴的姐姐张盈,两姐妹同时入宫侍奉帝王,姐姐张盈因年长一些,又有才名在外,封了三品婕妤,是这批入宫的嫔妃里位分最高的。
成婚之后,顾香生除了拜见皇帝,出宫归宁,以及到麟德殿来见刘贵妃,其余地方都没去过,自然也有许多人还不认得,胡维容便为她一一介绍。
“这位是徐充容。”虽然不认识面孔,但好歹也是恶补过各人身份的,她这一说,顾香生就晓得了,徐充容年过四旬,看上去有些年纪资历了,一身气度非刚入宫的新人可比,正是益昌公主的生母。
徐充容膝下无儿,只生育了两位公主,常宁公主早夭,于是就剩下一位益昌公主,后者如今已经嫁人生子,并未住在宫中。
论品级,徐充容得向顾香生见礼,但论辈分,人家是皇帝嫔妃,女儿还是思王的姐姐,顾香生自然不敢拿大,连忙回礼道:“入宫不几日,没来得及去拜会徐充容,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徐充容温文笑道:“思王妃太客气了,该是我先去拜会才是。”
另有五皇子魏迈生母杨婕妤,与胡维容她们一并入宫的杜美人等,顾香生一一见过。
人不多,但基本上,宫中位分高,有头有脸的嫔妃都在这儿了。
皇帝的后宫当然不止这几个,但是余者没有出现,要么是不愿意来,要么是没资格获邀。
要说位分高,顾香生知道这里头排得上号的,还有位宋贤妃。
宋贤妃是魏吴结盟之后,吴越那边送过来联姻的,虽然是庶出,可也是天子亲妹,有公主名号,理应尊贵非凡,但自从齐国伐吴,魏国跟着落井下石,举兵攻吴之后,宫中就很少听闻这位宋贤妃的消息了。有意无意地,她都被人遗忘了。
至于三皇子魏节的生母李氏,由德妃被降为昭仪,如今在增成殿足不出户,常人更难以见到一面,没出现在这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胡维容真是个妙人,大家刚刚见面,本来也就是例行寒暄,不可能交浅言深,偏偏在她的串引下,从宫中花木聊到以花养颜,又说到大理花木繁盛,胡维容的父亲在任京兆尹之前,也曾在与大理接壤的州县任过职,胡维容自然也跟着见识过不少风物,此时被她信手拈来,听得旁人兴趣大增,氛围立时活络不少。
顾香生当初听说胡维容入宫为妃之后,还觉得以她的才名,若是往后深藏宫中只为帝王作些深宫诗词未免太浪费了,现在一看,人家也过得好好的,据说胡氏因妙语如珠,才思敏捷颇得帝王宠爱,虽然并非绝色,在宫中也有一席之地,不像顾香生之前想得那样可惜,正所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众人聊了将近一刻钟,刘贵妃才姗姗来迟,一来便笑道:“隔着堵墙都能听见这里的笑声,我有事耽搁,本想着害你们在这里枯等,心中过意不去,没想到你们倒说得开心,反是我听得心笙摇动,恨不得立马插翅过来!”
大家忙起身见礼,又一一落座,胡维容笑道:“就数我话最多,一开口便管不住自己,让您见笑了。”
刘贵妃风趣道:“我巴不得这里更热闹些,你若喜欢说,以后我请你天天过来,奉上茶饮点心,你只管说个尽兴。”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她虽管着后宫,却生得慈眉善目,不开口时便已让人觉得亲近,开口说话却更是令人如沐春风,说白了,就是天生富有亲和力,这样的本事三分天赋,七分来自后天修养,历经岁月凝练,不是一般人能学得来的,与同安公主的任性跋扈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有这么一位母亲的对照,皇帝只会觉得贵妃帮他管着后宫受了太多委屈,女儿自然要更宠着些,任性也是一种可爱,是以加倍疼爱,视如掌上明珠。
所以说,若没有一个给力的亲娘,同安公主想跋扈也跋扈不起来。
自打顾香生嫁入宫中,跟刘贵妃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贵妃关怀备至,宛如亲娘,连许氏都没有她这么周到。若非因为自己遭遇的几次绊子背后都有同安公主的身影,刘氏又是同安的母亲,顾香生心里还保留着基本戒备的话,只怕对刘贵妃早就心生好感了。
饶是如此,她也不能不佩服刘贵妃的行止得体,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