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烈一呆:“还招?再招两百人,咱们就能过江?”
“谁会嫌自己兵少,咱们的船还有空位,挤一挤就好。放心好了,只要招人,就乱不起来。”王慎说罢,扭头对身边几个士兵道:“你们负责一下,我招人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的,照着办就是了。谷都头,要不你也帮我看看。”
“是,将军。”
谷烈点了点头:“我还是不明白。”
那几个士兵显然是经常干招兵的事情,立即就同声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大家不要乱,咱们可不是开善堂的,要载也只载自己人。王将军说了,我军再招募两百健儿。如果被咱们看上,可一同过江。想要当兵的,到咱们这里来报名,排队,排队。”
众百姓同时一静,然后就有成千上万的人高声叫道:“我们要当兵,我们要当兵,官长带上我吧!”
很快,骚动的百姓就平静下来,所有的青壮都排起了长队,一一接受泗周州营的甄别。
泗州营招募新兵有他们的标准,首先年纪要在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身体必须健康,力气也要大,需要举一口一百斤重的箱子在胸口保持不动三秒。
其实,北宋国家富强,百姓的营养都很不错,青年男子身高普遍在一米六十到一米七之间,又长期在地里劳作,力气都不小,符合标准的人也多。
除了年龄和身体条件,最重要的是老实本分。通常,士卒们都会问应募之人几个问题,觉得不错了,才引到王慎这里登记造册。
刚开始,谷烈对王慎所说的“只要招人,就乱不起来”还心存疑惑。可说来也怪,等那几个士卒的话一喊出口,码头就恢复了秩序。
他走到王慎身边,问:“王将军,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咱们不过只招两百人,就算那两百人给我们选中带过江去,不还有一万多人要留下,他们立即就能安静下来?”
王慎正坐在一张桌后面磨墨,早有士卒在他头上打了一顶大伞,雨落下,沙沙着响。
“希望。”王慎抬起头,道:“百姓就是这样,只要给他们一丝希望,就不会乱。至于没被选中,怪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谁能有办法。”
谷烈点点头:“倒是,佩服。”
很快,一个接一个合格的士兵被领到王慎这里,登记上名字,领了兵器在众人羡慕的目光和亲人依依惜别。
被选中的士兵中除了少部独自一人逃难,大多是携家带口。他们也知道这一过江,一家人从此就要被长江天堑分隔,在这乱世怕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一时间,妻子送丈夫,父母送儿子,儿女送父亲,到处都是轻轻的哭泣声。
“孩子他爹爹,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们会好好儿的。放心去吧,我们没事的,我们这就回老家等着你,等到太平年月,你记得一定要回来啊!”
“爹爹,别丢下我……娘,别打我。”
“住口,别拉住你爹爹,你这是想让他死在江北吗?”话还没有说完,女人就哭起来。
……
“孩儿啊,你就放心去吧,别担心我们,你活着,好歹也为我们孙家留了个种,爹娘就算是死了,对祖宗也有个交代。”
“爹,娘,孩儿不孝,孩子不走了!”
做父亲的那人大怒,一记耳光抽下去:“滚,你如果留在这里才是一个死字,你才是大大的不孝。”
……
“枝娘,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丢下你自己走,我我我……”一个新兵不住地抽着自己的耳光。
女子将一支钗子顶在自己心窝上:“贼汉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死在你眼前。”泪水如泉水般涌出来。
……
这样的一幕不停上演。
谷烈虽然心中再钢硬,看了半天,心中却阵阵发酸。
他回头看着王慎,王慎面无表情地给新兵登记,还时不时和蔼地问上几句话。
这人……这人的心中只有铁石呀,直娘贼比老子还硬。
王慎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谷都头可是不忍心,要同情他们。当年你从陕西到江南,再到河北,然后是东京、山西、淮西,现在又是建康,已经很多年没回过老家了,你不也很惨。看吧,这就是亡国奴的下场。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要想打回老家,把女真鞑子赶回北方,就得把你的儿女情长给我收起来。”
“如果谷都头不忍心,可回船上去。”
“好吧,眼不见为净。”谷烈突然有点抑郁,穿过人群朝船走去。
刚走不了几步,衣裳就被一人拉住:“官长,要女人吗?”
定睛看去,却是一个瘦成骷髅的女人,也看不出年纪,她眼眶深陷,两个颧骨高高坟起,眼睛落进去很深。这使得她整个人就好象是干枯的木柴,甚是怕人。
不过,从她的五官还是看得出来,若是在以前,应该是这个美人儿。
“官长,带我走吧,我很美貌,我懂得侍侯人。我能生孩子的,我生过两个孩子,都死了。官长你带我走吧,我保证为你生个宝贝儿子。”说着话,她吃吃地笑着。
大冷天的,竟然有苍蝇在她头顶盘旋,同时有一股坏疽的浓重的臭味从她身上传来。这情形谷烈这个老军汉再清楚不过,应该是身上有伤,还烂掉了。
还想做我的女人,真是活见鬼。谷烈踢了她一脚,急忙走开。
行了一段路,刚要上船,他突然有了恻隐之心。这女人只要服上几剂药,再吃顿饱饭养上一阵子说不定就会好起来的。
“直娘贼,我这是怎么了,谷烈啊谷烈,你可不是软心肠的人……她好象……好象我那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的浑家……”没错,那女子的眉宇依稀有自己去世多年的浑家的模样,也是那么的美貌。
“罢了,我身上还带着干粮和伤药,给她好了,再给她点银子。”
谷烈又走了回去,那女子却已经死了,倒在一凼积水里。在她干瘪的脑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插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
这个时候,她的面庞平静而白皙,不那么可怕,甚至有一种诡异的病态的美。
这种漂亮的女子,如果在太平年月,必然会被丈夫视为珍宝,细心爱护吧?
是这场从靖康年以来的战争,是长期的干旱和饥荒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雨还在下,一身都被浸透了,那么地冷。
这些难民从江淮逃难至此,都抛家弃业,很多人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已经出现饿死、冻死人的事情。
现在谷烈才发现,就在脚边的码头的回水凼里竟然有十几具孩子和老人的尸体,正在里面载沉载浮。如果世界上真有地狱,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再也忍不住了,哇一声将早饭都吐了出来,直接吐得泪流满面:“官家啊官家,你和道君皇帝三人究竟干了什么,我大宋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你们对得起百姓吗?你们的雨露落下来,却是如此刻骨冰寒啊!”
“亡国奴,这就是亡国奴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谷烈转头看去,正是面无表情的王慎,仿佛眼前这人间地狱并不存在。
王慎缓缓道:“谷都头,现在你明白我们军人应该做什么了吧,就是守护,守护咱们民族的血脉,使文明的火种不会在异族人手中熄灭。方才的事情我也看到了,都头你也不用自责。就算你救了这个女人又如何,像她这样的女子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又怎么救得过来。”
谷烈一家老小都在宋朝历次对内对外战争中死了个精光,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冷如铁。此刻,内心中那快伤疤却被这女人揭开了,疼得厉害:“救得一个是一个。”
“糊涂。”王慎喝道:“大丈夫济民于水火,那是大情怀,岂能因为小慈小悲而自缚手脚?只要结果是正确的,在过程中的手段即便有所不妥,也不要紧,那才是大悲悯。”
“即便牺牲一些人吗?”谷烈抬起头。
“没错。”王慎点头;“小仁如何比得上大义,谷都头,你怎么变得软弱了?”
谷烈喃喃道:“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肯定不对。”
“好了,好了,你下去休息吧!”
谷烈摇头:“我谷烈从小参军,从陕西一路杀到江南,死在我刀下的人不知道多少。见过的死人也多了,可今天才看清楚这世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才看清楚这众生究竟苦到何等程度。我不走,我要把这人间地狱瞧得真真的。”
“家国……家国……”王慎苦笑起来:“国破家亡,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咱们才能深刻地体会到这种东西……而在以前,对于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日子照样过。而在此时,或许才能明白家国、民族对他们究竟意味这什么,在空前的民族大劫难前,没有人躲得过去。”
谷烈推开一个卫兵递过来的雨伞,默默地站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慎又走过来:“谷烈,两百个士卒快要招满了,准备一下,咱们可以过江了。”
“是,将军。”。
王慎和谷烈正要上船,一个妇人突然冲过来,拉住王慎的衣裳,跪在地上不住哀求:“将军,将军,再多招一个兵,把我儿子带上吧!”
却见她一身脏得厉害,大冷天的只披了一件薄衫,身边带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看年纪也就十岁左右。
这突然出现的一幕让王慎身边的卫兵大骇,提起棍棒就要朝她头上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