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敏那有点儿抱怨的眼神,公孙良生和伏燕都发现到了,看的一清二楚。只等他们夫妇走远了些,伏燕把袖管往自己额门擦擦,问公孙:“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看少爷够呛。”
前面敞开的屋门进去,可以看见摆好的桌子,大理石桌面上,几道菜,五菜两汤,都是皆为朴素的菜式。时间来不及,厨房做的菜都是清炒为主,汤也是清汤。对此,尤氏对家里人说:“明儿,再设宴给你哥洗尘。”
朱理一听,映秀的眉毛飞扬:“要摆大的。”
朱隶坐在弟弟身边,说:“摆什么大的?是嫌今天动静还不够大吗?”
一家人全因他这话仿佛被泼了盆冷水。外头,宫里的公公一直在等着呢。
几个人围在桌子边,举起了筷子。大家肚子其实应该都很饿,因为都忙碌了一天,但是,谁都像是肚子饱和了一样,吃不下。
李敏知道这叫做忧思伤胃,考虑的事情多,伤到胃气,胃气不足,没有食欲。这会儿勉强吃,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都默默无声吃着饭。
朱理左手臂被划了个大口子,今晚肯定煎熬,只能用右手夹菜。朱隶见状,让人把食物都放朱理碗里,换了个勺子,比较容易吃大口的。
“大哥,你还没有和我们说,你是怎么从流沙里逃出来的?”吃到一半,朱理实在忍不住好奇心,追起了朱隶问。
桌子上其余的人,一样疑问的目光。
朱隶像是很淡然的口气:“跃影在发现陷入流沙时,一瞬间把我甩了出去。”
跃影是跟随了朱隶十年的爱马,从朱隶小时候跟到大,那感情是不用说的了。跃影的兄弟父辈,一样都是跟护国公府里的人。像朱理骑的白驹暇逸,是跃影同父异母的兄弟。
朱理知道大哥这样一说,跃影肯定牺牲了,一口饭咽在了喉咙里没有吞下去。
尤氏歇下了手里的筷子,轻吐一声:“什么人做的?”
“带路的人,从流沙里陷了进去。”
“精心策划,蓄某良久。”尤氏双眉锁紧,三分严峻挂在了眉梢。
这种事,对护国公府算得上是习以为常的事了。所以,在几下议论之后,无论尤氏、朱理,像朱隶这个当事人,更是对其没有一点哀伤的神色。因为知道只是悲痛是无济于事的。
李敏再次深深感受到这个府里的人心中那种坚忍,宛若千锤百炼,天崩地裂都屹立不倒。
这是她嫁的夫家,老公回来之后,更是不一样。
吃过饭以后,尤氏单独招了大儿子说话。朱理回房修养,离开时,对李敏说:“大嫂,我看你也是会骑马的。回头和大哥说,让他给你安排匹马。”
护国公府不缺好马。
李敏点点头,只叮嘱小叔好好养伤。接着,自己坐在屏风外面等着。
隐隐约约的,似乎能听见婆婆与自己老公的对话声。
“你想带她进宫去?”
“是的,母亲。孩儿思来想去,这会儿不带媳妇当面向皇上道谢的话,有违皇恩。”
尤氏见他微低像是恭顺的头顶,却看出了一点苗头来:“是要去谢恩的。皇宫里无论皇上、太后,在你大婚那日,都是给了很多赏赐。”
“这点儿子都听说了。”
“见了皇上,记得谢大恩。”
“知道了,母亲。”
“谁和你一块入宫?”
“伏燕,兰燕。”
“好,有他们两兄妹护着你们进宫,我也放心。”
兰燕原来是伏燕的师妹,跟的同一个师傅。
“魏将军会入城吗?”
“不,我不会让他回京师。魏军师去接人。魏将军会镇守在北燕。”
尤氏听到他最后这句话,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下。
那时候,李敏还不知道,其实只有老公一个人回京,老公部队里,最精良的虎将,都没有跟着回京。这点有多重要,没有几个人知道。但是,有一个人绝对是知道的,那就是万历爷。
大马车在门前准备好了。
朱隶摘下宝冠,换了顶官帽。
李敏也是由婆婆细心重新给她挑选了合适的一支珊瑚珠银钗,戴在头顶。
尤氏亲自让人护送他们两个出门。
到了门口,朱隶让母亲止步:“孩儿请母亲在府里等候。”
尤氏的眼睛,专注地在他们脸上打量了下,点了头。
伏燕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兰燕扶李敏上了马车。
朱隶是跃上了自己的那匹高头黑色骏马。
马和马车,一路向午门前进。
李敏坐在车内,能听见夜里琉璃灯盏伴随马车摇晃发出一些清脆的磕绊声,想必这个琉璃灯下面,还挂了些小铃铛。
她一只手,轻轻拉开车帘,能感受到寒风突进,是有种微微的刺骨。马车边上,两排护卫,都是精兵良将。
不远处,他坐在最英武的那匹高马上,背影像是一只鹰,在黑暗里官袍背上绣着的麒麟仿佛焕发出锐利的光芒。
午门高塔上的火光,由远及近,落入她眼瞳里。第一次,不是由神武门入宫。
从午门出来的皇帝御林军,冲出来,在他们行进的两侧高举尖矛。
夜风冽冽,只有琉璃灯下的铃铛声,以及马蹄、马车轮子前进的声响,一切,在这个夜里都显得十分安静。安静到让人感到一股心惊肉跳。
通过午门,到了玉清宫,下了马。
守在玉清宫门口的一位公公,上前向朱隶答话:“皇上在里面和首辅等人在议谈。请隶王在隔壁屋子里先吃杯茶。”
“不用了。”朱隶道,“告诉皇上,臣带了拙荆,在院子里等。”
李敏下车的时候,能分明感受到京师的天气越变越寒冷了。一身单薄的衣衫,不太能抵挡得住风力。
出来的时候,倒是忘了带一件披肩。
古代披肩称为霞帔,像她一品命妇,有一品命妇专用的霞帔。
她没有带,有人却记着。见风冷,伏燕马上将东西呈现了上来。兰燕接过以后,给她单薄的衣衫上披上去。
只见其肩领外饰金绣如意纹,两条行龙相对,中间绣了些禽鸟,又有寿桃等。花纹万千,十分华贵。李敏从来没有穿过这样高档的衣服,除了那日大婚时。然而,这衣服的面料,明显比起王氏费尽心力从江南织造找来的,还要高上一档,颇有上次太后赏赐的那块布的档次。
不用多想都知道,这布是来自贡品。
“大少爷给大少奶奶准备的。”伏燕眼睛眉毛都笑着,像是在为朱隶讨好她。
有了个男人真是不一样,连衣服都不用操心了。李敏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老婆帮老公做的吗?
看得出来,人家真的是在讨好她,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事对她有歉意所以想尽法子想讨好她。
李敏只觉得这厚重的霞帔一披,挡住了不少寒风。否则,跟着他在院子里一站,不知道万历爷要晾他们多久。久了,怕是回去得吃防风了。防风是治感冒的一味中药。
院子里四角亮了灯笼。皇帝的屋子里明火灼灼。透过纸糊的窗户,多少能见到里面人头济济,都是低头的大臣。
万历爷下午召集文武百官上朝,但是,自己并没有出现。
内阁里的首辅大学士鲍伯,走到万历爷前面,把朝上百官的意见总归为一张纸,在玉清宫递交给皇帝。
万历爷接过之后,打开折子扫了一眼,紧接手指一捏,把折子往空中一抛,怒:“无稽之谈!”
龙靴下面跪着的一群人,没有一个出声的。
万历爷的声音掷地有声,像是在警告下面所有的人:“护国公与皇家是一脉相承的兄弟,血脉相连,情比金坚。护国公府的忠心耿耿,岂是他人胡言乱语可以糊弄朕的?以为朕是老糊涂了吗?!他护国公要是想反叛,会从流沙里死里逃生活过来以后,还回京为朕效力吗?你们这群脑袋,通通得砍。”
群臣低头称是,好像都等着万历爷砍他们的脑袋,但是,心里都明白,万历爷不会砍的。砍了还得了。
小太监掀开棉帘,带着朱隶他们来的王公公入室禀告:“皇上,护国公隶王说是奉了圣旨,入宫面圣。在院子里等着了。”
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互相看了两眼。
万历爷挥挥手,他们便是犹如得到释放的囚犯,一窝蜂地退了出去。他们退出去的时候,能看见院子里伫立的人。
夜色中,屹立的男子依然一身光辉,让人无法不侧目相待。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和对方说句话。
直到他们发现,在男子身边还站了名女子。这下,他们的眼珠瞬间大睁:没死,真没死!
皇帝都赐死的人了,现在都没有死,这个意味可就大了。
大臣们那些鬼鬼祟祟互相交流的眼色,李敏都看在眼里。
从皇帝屋子里出来的公公,小跑下了台阶,对他们夫妇俩毕恭毕敬地说:“隶王,请。”
朱隶大步一迈,向皇帝屋里径直过去。
李敏紧随其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入了皇帝的屋子。万历爷的这间屋子,比起李敏上次看到的那间要大一些。想必训儿子用的屋子与召见大臣的屋子还不太一样。
太监在地上安放了两个黄色的绒垫,以方便他们下跪时别伤到膝盖头。
万历爷在瞧见她跟在朱隶后面进来时,小眼珠子微眯,形成一道上扬的弧线。
李敏不是没有注意到皇帝的表情,和老公一起,朱隶单膝跪地,她双膝则跪拜在皇帝面前:
“臣参见皇上。”
“臣妾参见皇上。”
“平身吧。”万历爷的声音,一如即往,中气十足,没有任何老态龙钟的气味。
朱隶拂袖起身。李敏磕了个脑袋,再站了起来。
两个人站在那。
公公搬进来两个椅子,是万历爷给他们夫妇俩坐的。
朱隶没有坐,李敏更不敢坐。
万历爷斜眯着眼睛,像是睨了下他们俩,手里捧着茶盅,问:“朕的爱卿文英,有什么话想和朕说吗?”
文英是朱隶的别号,也为朱隶的别名。是以前,朱隶还小的时候,万历爷给朱隶取的。意即希望朱隶超越父代,能在文采上有所进取,做到真正的文武双全。
朱隶道:“臣带拙荆入宫面圣,是来叩谢皇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