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两个人跪伏在自己跟前,突然有些口渴。
便先叫了雨霁进来,又送了茶。
吃了两口润了喉咙,皇帝才说道:“这件事情自然是要责罚的,论罪处置,可也要一个一个来,舒阑珊首当其冲,难辞其咎,杨爱卿,你觉着朕该怎么发落她?”
杨时毅似乎早就想好了,立刻干脆利落地说道:“自古以来,没有女子当官的先例,且又罪犯欺君,当然是论罪当诛!”
雨霁颤了颤,皱眉看向杨时毅:这杨大人果然好狠啊,翻脸无情,没有人比他更果断的了。
连他这个只跟阑珊见过两三回的,还有些舍不得呢,杨大人倒是毫不犹豫。
皇帝也没想到杨时毅回答的这样利落,于是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然后道:“说的是,这才是秉公处置的正理。来人……”
雨霁面露苦色:“皇上?”
皇帝道:“把舒阑珊带下去,就先押在司礼监吧。”
雨霁心头一动,脸上的苦涩稍微退了些:“是。奴婢遵旨。”
当下便叫了心腹进来,带了阑珊下去。
阑珊抬头看向皇帝,兀自担心地含泪求道:“皇上,我怎么样都行,就是求您千万不要连累无辜之人。”
等到阑珊给带了下去,皇帝才看着地上的杨时毅道:“杨大人,起来吧。别跪着了。”
见杨时毅不动,雨霁亲自上前扶他起身:“杨大人,皇上都说了,您也不要太自责了。”
杨时毅这才随他起身,却又摇头道:“微臣实在是脸上无光,难辞其咎。”
雨霁又从地上帮他把帽子捡了起来,正要为他戴上,却见皇帝正看着。
当下便只拿在手中,并没有送过去。
皇帝捧着那碗参茶,慢慢道:“杨爱卿来了有段时间了吧。”
杨时毅道:“是。”
皇帝说道:“她说的那些话,想必你也听见了?”
杨时毅道:“听见了大概。”
皇帝道:“你觉着她说的怎么样?朕指的,是她在工部。”
杨时毅皱眉,然后说道:“微臣自然是有一说一的,御前不言说谎。若论起她所作所为,竟是比工部绝大多数人还要好。但是……谁叫她是个女子!名不正则言不顺,她犯了这样的忌讳,就算做出天大的功绩,也不能算是好了。”
皇帝道:“嗯,真不愧是杨大人能说出来的话。”
杨时毅道:“不过……”
“怎么?”
“微臣不解,舒阑珊当真是计成春之女吗?”
皇帝说道:“不错,她就是计姗。”
杨时毅的脸上露出类似惆怅的表情,却没开口。
皇帝道:“怎么,杨大人有什么想法?”
“微臣只是……觉着可惜。”
“可惜?”
“可惜她生为女子。”杨时毅冷笑着,叹息着道,“计主事曾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就如皇上曾经感叹的,微臣常也想着若是工部再出一个半个类似计主事一样的人才就好了,所以在知道老师收了舒阑珊为徒后,大为惊喜,觉着她可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因而才不顾老师反对也要调到京内。起初相见看她生得那样,还不信是有真才实学的,谁知道后来……皇上自然也知道,她的所做所为当真令人刮目相看……咳,微臣失言了!可正因为她这份能耐,才更加的让微臣遗憾之余更是怒不可遏,无法原谅!”
“你怒什么?”
“大概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吧。”
皇帝忍不住啧了声,然后笑了起来。
“好一个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皇帝思忖着,笑却又慢慢地收敛了,“其实朕跟你想的不同。”
杨时毅不解:“皇上是什么意思?微臣驽钝。”
皇帝慢慢说道:“朕是唯才是用的人,你明白的。假如舒阑珊只是女扮男装在工部做事,朕念在她是计成春之女,且又如此能耐的份上,自然可以网开一面,最不能饶恕的是,她居然……联合太子妃跟荣王,贪求荣王妃之位!”
杨时毅听到最后,皱眉说道:“皇上相信她的话吗?”
“嗯?”
“微臣虽然痛恨她的行径。不过却也知道此人的品性,她并不是那种妖娇虚荣不择手段之人。”
皇帝不语。
杨时毅道:“或者……皇上生气的不是这个。”
皇帝道:“你又想说什么?”
杨时毅一笑:“早先并没有郑衍出现的时候,就有些关于舒阑珊跟荣王的风言风语,皇上却并不以为意。或许皇上真正在意的,是太子妃跟荣王吧。”
皇帝哼了声。
杨时毅道:“荣王殿下未必是被女色所迷之人,但是毋庸置疑,他自然是对舒阑珊动了真心,才会用那种偷梁换柱的法子。皇上气的大概就是如此,觉着荣王不该为了一个女子,做到欺国欺家的地步。”
皇帝听见自己牙齿暗中磨过的声音:可不正是这样吗。
“不愧是杨爱卿,”手中的参茶早凉了,皇帝把茶杯放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淡淡地说道:“朕的确是恨铁不成钢。”
皇帝跟前的两个皇子,一个对太子妃言听计从,一个又对舒阑珊神魂颠倒,成什么体统!
杨时毅打量着皇帝讳莫如深的脸色,道:“皇上,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杨爱卿只管说就是了。”
杨时毅道:“计家……似乎没有什么人了,只有计姗一个女儿了吧。”
皇帝不是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这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杨时毅道:“那皇上觉着,计姗可是那种吕雉武媚一样的女子?”
皇帝一怔,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说……”
杨时毅笑道:“微臣只知道,当初舒阑珊在工部里人缘最好,因为她几乎没什么脾气,是个很和软的没什么锋芒的人……这个皇上当然也是清楚的。”
皇帝想到方才阑珊垂泪陈词的模样,微微一哼:“是啊。纵然再能干……不过是个小女子。”
杨时毅道:“皇上毕竟是关心情切,担心荣王给人所迷,但是据臣看来,荣王很是精明强干,纵然是同舒阑珊之间,难道皇上觉着,荣王拿捏不住一个小女子吗?”
这个皇帝如何能够承认?
但同时皇帝也终于明白了杨时毅的意思。
杨时毅道:“臣只是觉着,舒阑珊此人并不构成任何威胁。当然,臣仍是无法原谅她祸乱工部,臣的罪也是百口莫辩的。”
他说到这里,便又躬身行礼下去:“求皇上降罪。”
皇帝却笑了。
然后他看一眼雨霁。
雨霁心领神会,忙上前躬身把手中的官帽呈给皇帝。
皇帝接了过来,起身走到杨时毅身旁,作势掸了掸官帽上的灰尘,轻轻地给杨时毅戴在头上。
杨首辅抬头:“皇上……”
皇帝笑看着他道:“朕有时候虽然也很想摘了你杨大人的帽子,但如果说也是为了一个女人……那就太不值当的了。”
杨时毅退出乾清宫后,问随行小太监:“舒阑珊给关押在何处?”
那小太监道:“回大人,在司礼监的囚室。”又小声说道:“雨霁公公似乎格外交代过,叫不许为难了。”
杨时毅抬头看向司礼监的方向,正要迈步往前,却见一行人从对面匆匆而来。
他眼神微变,故意的停下了脚步。
等那人到跟前的时候才行礼道:“太子妃娘娘。”
郑适汝止步,将他上下一扫:“杨大人。”
杨时毅道:“娘娘是要去面圣吗?”
郑适汝道:“不错,杨大人才见过皇上?……不知谈的如何?”
她当然知道皇帝这会儿传杨时毅进宫是为何事。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杨时毅道:“娘娘要问的是舒阑珊的事情?”
郑适汝眉头一皱,对后面众人做了个手势,自己往前几步:“皇上可有了处置?”
杨时毅道:“尚未,但微臣觉着娘娘此刻不宜前去。不管是揽罪也好,求情也罢。”
郑适汝双眸微睁:“你……”
“娘娘莫非忘了皇上的脾气?‘世人皆欲杀,吾独怜其才’,这才是皇上的心性。”杨时毅淡淡道:“娘娘,这会儿不是关心则乱的时候,请三思。”
杨时毅说了这句,微微低头行了礼,转身去了。
郑适汝回头看着他大红色官袍的背影,双手握的紧紧的。
她一直有些看不透杨时毅这人。
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原来杨大人不是敌人。
皇帝多疑,却也有些刚愎自用,他认定了的事情,就算世人都反对,他依旧不为所动,相反,有时候对一些众人皆以为毫无疑问“必当如此”的事上,却反而会出人意料唱反调,似乎是想以此显示自己的英明睿智,与众不同。
杨时毅那句话,是杜甫所写李白的诗——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郑适汝立刻就明白了杨时毅的意思,他在把皇帝比做杜甫,把阑珊比做李白:
在所有人都觉着舒阑珊行为惊世骇俗该千刀万剐的时候,皇帝恐怕就是那个独怜其才的杜工部。
郑适汝心中轰雷掣电想的明白,同时也捏了一把汗。
她已经醒悟过来:如果自己贸然去了,不管如何言辞恳切,有理有据,只怕仍旧会触怒皇帝。
太子妃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乾清宫,终于长长地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
先前她跪在殿外,晕厥之后经过太医诊治才渐渐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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