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该说点吉祥话,”严宵寒就着漫天朔风,朝他遥遥举杯:“愿家国安定,盛世太平。”
傅深微怔,随即垂下眼帘,似乎是叹了口气,又似乎是笑了。
他举杯回敬,声音不大,但落在风里,每一个字都让严宵寒听清了。
“愿长相厮守,共君白头。”
说完,他将碗底残酒一饮而尽,纵马踏入无边夜色之中。
第71章 时刻
长治二年, 新年伊始, 汉军夜袭原州,大破蛮军, 斩首数万, 俘虏鞑柘将帅官吏、王公贵族三十余人。
二月, 淮南三军收复相州。
三月底,七路大军势如破竹, 会师于京畿南端的涿州。不久后, 由傅深牵头,七军将领齐聚一堂, 商讨如何分兵北进, 收复京城。
在这个过程中, 各路节度使也都或明或暗地试探过傅深的口风。京城之战已在眉睫,但打完仗之后他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是继续割据一方,还是交还兵权、归顺朝廷, 当个闲散勋贵?节度使们虽然都默认自己是在为朝廷打仗, 可谁也不想白干活, 更不愿意成为被拆的桥,被杀的驴。
前车之鉴太多,他们对朝廷信任有限,这时候倒是傅深这个率先起兵勤王的领头羊更有号召力。
四月中旬,大军部署已定,鞑柘二族及渤海国的使者越过金陵朝廷, 直接到城外求见北燕主帅,再度提出议和。
使者承诺三族将从京城退兵,退回关外,双方以长城为界,互不相犯,并要求大周每岁增给三族岁币,另许其每年冬春入关牧马。
四月十八,七军将领共登京郊黄金台,与鞑柘使者在此会面。
这一次,没有朝臣,没有帝王,只有一群踏着鲜血和白骨杀上京城的将军,与野心不死的来使当面对峙。
和谈当然是谈崩了,哪怕开战,汉军也是稳占上风,完全没有必要答应使者这种看似退让、实则得寸进尺的条件。傅深把人全叫过来也不是为了和谈,他从青沙隘遇伏受伤后就隐约萌生的想法,此刻正要迈出第一步。
长治二年,四月十八,这一天注定要永留青史。
由天复军使严宵寒主笔,北燕铁骑统帅傅深、淮南节度使岳长风、襄州节度使王士奇、荆楚节度使岑弘方、随州节度使方杲、江南新军主帅赵希诚联名,共上《请立新法增开延英殿折》。
此折又称“黄金台折”,为七军将领集议而成,共列有十二专条。
第一,驱逐蛮夷,收复京师,兴复周室。
第二,不割地,不纳岁,不和亲。
第三,南北一统后,各军归于中央,各地方节度使仍持其“自立自保”之权。
第四,请增延英殿议事之席,许每地选派文武各一臣入殿,四境驻军派二武臣入殿,参预国事。
第五,请开北境边贸商路,派专人保护。
……
第十二,请立新法,颁行天下,使内外一体遵照,以裨治理,垂范后世。
这道折子在江南朝廷引起轩然大波,几乎触怒了所有文臣,一时间骂声不绝,什么“拥兵自重”“弄权误国”都是轻的,更有许多老臣在宫门前排着队准备以死相谏,就怕皇上一旦答应了,国将不国,天下永无宁日。
然而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竟将这份惊世骇俗的奏折的内容传抄了出去,这下民间也跟着乱套了,名义上拥护江南朝廷的几个节度使也开始私下交通联络,显然是对折子上所提的内容动了心。
比起激烈反对的朝臣,民间对此事的议论却不全然是批驳。自京城兵败后,怀抱收复中原、一统南北之志的人不在少数。磨难带来反思,当强盛王朝的美梦被蛮人铁蹄踏碎,皇室在南方建立了风雨飘摇的小朝廷,却无力召集大军北伐,全靠傅深登高一呼,各地节度使出兵,国家才有了复兴之望。很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对“朝廷”和“君父”产生了怀疑。
天下动荡之时,往往是新思想新学派百家争鸣的时刻,其中虽不乏异端邪说,但也时有振聋发聩之声。正是借着这股东风,匡山派异军突起,尤其以希贤先生曾广的“天下为公说”最为盛行。
傅深当年看了他的文存,感觉这位老先生年纪虽大,心却很野,怀揣着一口吃成个胖子的美好愿望。匡山派学说在当时看来纯粹是荒诞不经之谈,就算放到现在,依然显得很“冲”,然而透过文字,老先生潜藏于内里的某些期望,却与傅深所想微妙地不谋而合了。
黄金台集议之前,严宵寒曾问过傅深他到底想做什么。是黄袍加身,由他自己来做个明君;还是手握重权,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傅深的回答十分简短,只有四个字,但也十分惊世骇俗。
“天下共治。”
他早已不再相信贤君明主,更没打算取而代之。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规律束缚着一代又一代的英雄枭雄,盛衰兴替,自有定数。傅深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这种“天道”,却无法言明。那天无意中翻阅《雪梅庵文存》时,却被其中一句话点破迷障,心中朦胧的念头终于凝聚成型——
“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镇守四方的将军,各地掌兵的节度使,教化治下的牧守,辅弼谏诤的朝臣……这些人本该为黎民奔走疾呼,本该为百姓冲锋陷阵,却长久地带着镣铐,向龙椅之上、一家一姓的至尊俯首。
这场山河破碎的浩劫颠覆了一个王朝,而在劫灰之下,仍有星星余火。
天时地利人和具备,这个转变的时刻终于即将来临。
就在北方大军迟迟不动,金陵的朝臣们吵的头昏脑涨,谁也不肯退让妥协,陷入僵局之际,江南节度使、岭南节度使、福建节度使忽然联名上疏,请长治帝允准北方七军所奏。东海水师提督紧随其后,也跟着上了一折。没过多久,剑南节度使发来太上皇敕旨,明言可“博采舆情,斟酌定之”。
傅深万万没料到江南三地节度使会这么快就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他原本打算以收复京城向金陵施压,拖上一个月,不信皇上不答应。这下更好,大局已定,连太上皇都出面支持,长治帝点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这方面,严宵寒倒比他更清楚:“江南商业繁荣,江淮富甲天下,福建、岭南海运发达。你想想,节度使们养兵的钱都从哪里来?巨贾富商当然也想有朝一日能登堂入室,节度使如果能向延英殿选派文臣武臣,巨贾们在中枢就有了代言者,与自身利益攸关,他们当然愿意支持。”
五月初四,长治帝传旨至涿州,准其所奏。
六月底,京师收复,鞑柘残军败退至密云。北燕铁骑继续北上肃清残敌,九月,北燕三关重归汉军之手,北疆防线重建。同年,渤海国内乱,起义军缚其原国主出降,愿归顺大周,称臣纳贡,永为藩属。
十二月,长治帝到达京师,次年正旦,于太极殿受群臣朝贺,封赏诸将,册封中宫皇后嫡子孙晖为太子,并颁布《殿议法》。
长治三年春,傅深晋为靖国公,加封上柱国将军。他虽是新制的首倡者,却并不怎么恋栈权位,刚受封就以腿疾复发为名,上表请求辞去北燕统帅之职。
北燕军早在去年九月收复三关时,就已被傅深重组过。整军被一分为四,驻守蓟平燕同四州,分别由北燕四位大将统领。傅深不再领兵,手上的军务大部分都移交给了俞乔亭。
本来当初上奏时,北燕铁骑是按整军论的,结果拆分之后,按照新法,四位将军每人都相当于一州的节度使。长治帝简直头大,傅深请辞了也不消停,硬生生把入殿的北燕武臣从两个扩成八个。
君臣拉锯半天,最后终于敲定:北燕四州每军派一人入殿,此外,傅深虽不领兵,但仍以北燕军统帅身份入殿。
天复军则归于禁中,严宵寒以天复军使入殿。
至此,北境八州,中原五州,南方六州,西南一州,东海水师,天复军及原金陵八位旧臣,共四十八位殿臣,成为了大周朝新的中枢。
新制初现雏形,正悄然走上正轨,一切仿佛都朝着预想中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西南。
西平郡王段归鸿率先提出“自保”,而且说到做到,此后再没与中原有过任何往来。当年众人打仗的打仗,内斗的内斗,自顾尚且不暇,谁也没工夫关心他究竟意欲何为。如今圣驾还朝,新政初行,眼见着要迎来太平盛世,可西南仍没有任何动静。
长治帝也曾派使者前往西南交涉,却连段归鸿的面都没见到。一来二去,西南的态度不言自明。西平郡王竟是翻脸不认人,打算与朝廷对抗到底。
金瓯缺了这么一角,这事落在被南北一统催生了虚荣心的长治帝眼里,便成了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
春末夏初,京城连下几场大雨,傅深老毛病又犯了,告假在家休养。严宵寒有样学样,非说自己在荆楚落下的旧疾也犯了,也跟着告假。
傅深当然知道他那所谓的“旧疾”不是什么正经毛病,然而两人前前后后奔波了快两年,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正该把那些亏欠的温存缠绵都补回来。这么一想,也就随他去了。
六月里的某一天,两人午睡方醒,正就着冰盆的凉意,腻歪在罗汉榻上闲聊分果子吃,管家轻手轻脚地进门,隔着屏风,站在外间禀报道:“老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宣靖国公觐见。”
严宵寒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大热的天,中暑了怎么办?不去。”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是个娇气鬼。”傅深摘了个葡萄堵住他的嘴,翻身下床穿鞋:“别哼哼了,走了。”
严宵寒就是喊的欢,也不能抱着腰不让他走,郁闷地咬开一嘴冰凉的葡萄汁。
谁知下一刻,那说着要走的人突然俯身压下来,舌尖迅速在他唇瓣上勾了一圈,轻佻又风流偷了个香,含笑道:“真甜。”
严宵寒:“你……”
傅深眉梢一扬,不无调侃地道:“大爷,买路财已经交了,这回能放我走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半句来自王夫之,后半句来自黄宗羲
第72章 奏对
京城的旧宫殿已有数百年历史, 虽几经修缮, 大体上却没怎么变过。老房子天然自带一种幽静,深宫之中, 哪怕外头是三伏酷暑, 殿内也十分清净幽凉。
只是眼下这份幽凉仿佛渗进了骨头缝里, 配上长治帝山雨欲来的脸,让傅深的老寒腿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陛下, 北方初定, 百姓亟待休养生息,朝廷新政才刚开始实行, 恕臣直言, 此时不是动兵的好时机。西南问题可以先放一段时间, 待朝廷恢复元气,再议不迟。”
长治帝冷哼一声,脸色阴沉,明显没听进去。
傅深对现在这个场面毫无心理准备, 他知道长治帝往西南派过使者, 却不知道段归鸿已把皇上气成了这样——他顶着灼热日光进门, 长治帝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西平郡王不日必反。傅卿,这杆举兵讨逆的大旗,朕还要交给你。”
傅深细问之下才弄清楚。依照旧制,五六月应是各属国进贡的日子。前几年朝廷忙于打仗,没空管这些事,今年正统恢复, 正旦时好几个外国使节前来朝贺,前些天有些朝贡也已陆续抵京。这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长治帝最近牵挂着西南,特地仔细看了礼部呈上来的礼单。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与西南接壤的三个属国安南、真腊、林邑,竟像约好了似的,正旦时没来,朝贡也没来!
长治帝十分堵心,命礼部官员去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还没等礼部特使出发,三国使者带着国书姗姗来迟。
国书写的华丽堂皇,然而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三国要与大周解除宗属关系,平起平坐,此后不再向大周称臣纳贡。
这三刀正正插在长治帝的痛处,他本来就为西平郡王的事不痛快,这时候三国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说不是段归鸿撺掇的,谁信?
傅深从前没觉得长治帝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也许是严宵寒给他的错觉,因此他仍寄希望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陛下容禀。安南等国忽有此举,的确匪夷所思,但未必一定与西南有关,朝廷已有数年未与他国交通往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倘若不经查实,贸然动兵,有失我朝仁义风范。还望陛下三思后行。”
“傅卿,”长治帝忽然开口,凉凉地道,“你觉得,朕对西平郡王,还不够宽容忍让么?”
傅深:“臣不敢。”
“节度使们要兵权,要自保,要入殿,朕都答应了,”长治帝道,“西南若回归中原,也是一样的待遇,他为什么不肯?”
傅深偷偷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长治帝,在心里默默叹气,预感到接下来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段归鸿对大周皇室虽称不上恨之入骨,但估计他有生之年,想必是不会再对姓孙的俯首称臣了。只是傅深知晓背后隐情,其他人却不知情。从现在两方僵持的状况来看,的确像是西平郡王不愿再受天子辖制,准备自立为王,一反了之。
“段归鸿在西南经营多年,号称‘西南王’,中原大乱,他却在西南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土皇帝,这些朕都能容忍,”长治帝说着说着,终于动了真火,拍案道:“朕三番两次地派使者前往西南,给足了他脸面,可他呢?他把朕的颜面放在脚底下踩!”
傅深无话可说,只好道:“陛下息怒。”
长治帝冷笑道:“朕算是看出来了,段归鸿根本看不上朝廷这点小恩小惠,他早就有反心。据守西南,养精蓄锐,再与三国结盟,到时候就可以自立为王,称霸一方,与朝廷平起平坐。”
“养虎为患,”他低声喃喃自语,“真是养虎为患哪。”
“陛下,”傅深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劝道,“西平郡王……”
“傅卿不必再说了,”长治帝阴沉道,“朕知道他曾是先代颖国公麾下,是你北燕军的旧部,傅卿回去好好想想,别为了一个乱臣贼子,伤了北燕军的忠义。”
傅深脸色霎时一僵,随后立刻恢复面无表情,躬身道:“谨遵陛下教诲,微臣告退。”
外面的日光铺天盖地,傅深带着满心寒意走出来,被热浪一扑,太阳穴顿时针扎似地疼起来。宫墙红的晃眼,没走几步,迎面又遇见了一个比宫墙还扎眼的红袍官员,两人视线相交,双双一怔。
正是虽然没有正面交锋过,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与傅深积怨颇深的吏部尚书,薛升薛大人。
薛升其实年纪不算太大,也不怎么显老,只是被丰神俊朗的傅将军一衬,有点说不出的憔悴。两人相顾无言,徒留尴尬,最后薛升朝他拱了拱手,傅深颔首回礼,两人冷淡地擦肩而过。
出了宫门,家里来接的马车正在外面等候。傅深还没走近,一旁树下乘凉的小厮忽然跑到他跟前,利索地行礼道:“国公爷好。”
那头车夫见他被拦住,跳下车打算过来,被傅深一个手势远远止住。他低头问那小厮:“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