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睁开眼那刻起, 司空摘星已经躺足了两个时辰。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垂在拔步床边的美丽纱帐, 直勾勾的眼神似乎在透过它看着另一张嫣红的嘴。
他的手指已经能够活动, 可四肢却依然残留着失去意识之前的软腻, 那种被一块温热的软蜡封住五感只能随着它一起融化消亡的恐怖知觉。
司空摘星是醒着的, 可他却不敢确定眼前这一切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
他曾经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奇毒,会让人在死前将所有最美妙和最可怕的梦境都经历一遍。
如果这个人能忍受住诱惑和痛苦, 他就能长命百岁的活下去;如果牵动了半点心神, 那他就会即刻在梦中死去。
司空摘星怀疑自己就是另一位有幸品尝毒液滋味的人 , 否则他怎么会在被一朵花吞吃入腹后又出现在一个美轮美奂的房间里?
不用特意起身观察, 只用眼角的余光他就能断定这间屋子里随便一件摆设拿出去叫卖都会引得世人一掷千金。
在这间远胜大内宝库的卧房,一个绝世神偷竟然连手指头都不能妄动,这何尝不是一种比死亡更加让人绝望的痛苦。
忍受着心底蚂蚁噬咬般的滋味,司空摘星忽然觉得如果他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躺下去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只要在活着的时候不负摘星之名。
一个鲤鱼打挺,大彻大悟的妙手空空第一时间冲向了摆在床头小几上的花灯。
那是一座用水晶打造的白瓣荷花, 单看造型与寻常富贾家摆放的装饰品并没什么不同,可他却认出了拢在花蕊中的明珠正是含在鲛人口中的那颗,虽然它看起来小了不止一圈。
自觉死而无憾的司空摘星将珠子握在手里, 挨个品鉴了一番奇珍异宝后决定去外面看看还有什么值得入眼的东西。
他在离开时只拿走了一颗珠子,因为他相信另一只手也不会空置太久。
和想象中的一样, 屋外的景色也称得上是瑶池仙境。
如梦似幻的玉树琼枝中,一簇簇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摇曳在他的脚边,却不像之前遇到的吃人植物那样让人心生惧意。
花\径两旁是成片的药田,不管他见过还是没见过的药材全都长得硕大无比, 好像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精一样。
司空摘星在一棵大白菜跟前停住脚步,轻轻撕下一角尝了尝才确认这是一朵天山雪莲。
“天山雪莲没有长在天山,大白菜也不是真正的大白菜。”
司空摘星喃喃自问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古怪的事情吗?”
绝不会再有了,他心里这样想着。
可当他来到花\径尽头时才发现,这世上古怪的事情永远会比自己见到的更多。
游廊曲桥碧水之上,有三个人正在亭中轻酌慢饮。
他们面前有一张圆桌,上面摆着几碟足以盖过花香的美味酒肴,还有一壶晶莹剔透的波斯美酒。
一个神偷的眼力是毋庸置疑的,单凭身形司空摘星就能辨别出这三个人几乎都是他的朋友。
他的心中狂跳不已,急切地走了过去。
可当他真正踏上石阶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迈不动脚步。
司空摘星认得花满楼和西门吹雪,却不敢去认另一个人。
只因为最后那个人虽然长着一张陆小凤的脸,却又不是他认识的陆小凤。
他认识的陆小凤可没有两条白色的眉毛。
司空摘星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台阶上,直到白眉毛的陆小凤笑着看了他一眼。
任何词语也没法形容司空摘星和那双眼睛对视时的感觉,就像有一团团璀璨的烟花从脑海中爆开,将他整个人都炸得晕晕乎乎不知所以。
陆小凤美美地呷了一口杯子,“可惜我不曾未卜先知提前和人打赌,否则现在有人就要糟糕了。”
“你想用什么做赌注?”
西门吹雪淡淡地说道:“我劝你还是留下两撇胡子,免得有人再往那光溜溜的地方贴点什么。”
心有余悸地摸了摸硕果仅存的漂亮胡子,陆小凤再饮一杯,“我倒有些怀念那个只知晓得让人挖蚯蚓的笨家伙了。”
灵光一闪的司空摘星忽然叫道:“陆小鸡,你没死?!”
“我为什么要死?”陆小凤奇道。
虽然很不习惯现在的造型,可他向来看得开又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寻死觅活。
司空摘星几乎要跳起来,“你没死,那岂不是连我也活得好好的?”
如果所有人都安然无事,那他先前的作为岂不是可笑至极。
“你不想活了?”
陆小凤摇头叹道:“在这么美的地方你都有轻生的念头,我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劝你才好了。”
“谁要轻生?”
司空摘星将手里的明珠拍在桌子上,气闷地说道:“我还没拿到鲛人泪,怎能甘心去死。”
花满楼则轻轻敲了敲折扇,轻笑道:“那颗鲛人泪确实称得上举世罕见、瑰丽无双,我想任何有幸见到它的人都会终生难忘。”
陆小凤以酒敬他,“除了花家七童。”
这次快要跳出来的却是司空摘星的眼珠子,“花满楼,你见过鲛人泪了?这么说,你的眼睛复明了?!”
花满楼用那双澄如秋水的眼眸望过来,柔柔说道:“古人云闻名不如见面,然花某与诸君早已神交在前,又岂非寻常可比。”
他的眼中再也没有那层薄薄的迷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之色。
司空摘星忽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明明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他脑子变得比醒来时还要浑噩,“花满楼的眼睛,陆小凤的眉毛,这世上最不可能发生改变的两件事都已经悄然变换了。现在如果有人告诉我,西门吹雪已经一剑杀了龙绡宫主人占地为王,我也不会觉得太过惊讶。”
西门吹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此间的主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你送回花池。”
此时的司空摘星已经没心思在意这点小口角了,他正在和陆小凤拼酒,好像急于借着一场大醉来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一口气喝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确认不管再喝多久壶里都不会倒空才黯然说道:“我是不是永远也不可能盗走鲛人泪了?”
陆小凤实在不是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可他还是真诚地说道:“你可以十年之后再来。”
“你觉得十年之后我就会得手?”司空摘星讶异道。
其实他睡得并不久,只是错过了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他曾经亲眼见到那位御剑而行的女主人,或许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不。”
陆小凤摇摇头,“十年之后,西门吹雪约战赛阎王,你可以试着在一旁偷袭。”
司空摘星闻言冷笑,“我是小偷,不是小人。”
陆小凤却笑不出来,“小人总好过死人。”
司空摘星不说话了,他已明白这是好友最后的劝告。
连西门吹雪都要再等十年才有一战之力,旁人谁还敢夸口能从赛阎王身上占到半点便宜。
他将那枚明珠重新攥在手里,如同西门吹雪握着从不离身的乌鞘剑。
在亭内只剩下杯盏轻触的声音时,远方忽然传来了一曲时而激扬跌宕时而婉转低吟的幽幽笛音,缓缓催动着天幕之上的蔚蓝碧波荡起层层涟漪。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花满楼仰头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巨大海兽长叹道:“或许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也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太多的美好生命也足够圆满,直到今日恢复光明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他的心里有些难以言明的羞愧,却又欢喜的想要放声歌唱。
为那些更加妍丽明媚的的花儿,也为那片更加深沉壮美的晚霞。
不知何时笛声停了,但四个男人仍旧在欣赏波澜壮阔的海潮,直到花园里响起了另一道诡秘的声音。
那是微风吹拂落叶在地面卷过的沙沙声,忽远忽近,围绕在水亭四周。
“看来在这个地方,能够自由自在生活的不只是一条鱼而已。”
陆小凤两指一弹手中的酒杯急射至花丛间,飞溅的破碎瓷片瞬间带起一股血气。
嘶的一声腥风怒吼,一条足有三丈长的森然巨蟒猛地拔地而起,虎视眈眈的赤瞳直直地盯着先前掷杯之人。
司空摘星咽了咽吐沫,说了一句干巴巴的笑话,“海底的蚯蚓果然不同凡响,只一条就抵得上万万条。”
花满楼的眼中则是充满了对于生命的赞赏,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条通体赤金的巨蟒,“头顶独角,莫非这是一条即将化形的蛟龙?”
西门吹雪的剑尚未出鞘,但他整个人却已绷紧,“不管是龙是蛇,它总是记仇的。”
向来智谋无双的陆小凤此时却在发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不大不小的药田竟会钻出这么一条怪物。
想到那位神秘莫测的主人,再想到自己仅剩的两撇胡子,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金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以一种极为优雅的方式滑动着身体,缓缓朝着水边游去。
在陆小凤瞠目结舌的注视中,金蟒微微探向烟雾缭绕的水面,动作温柔地用前额擎起了一个打扮得如同渔家女孩的姑娘。
直到一人一蟒再度游回来,陆小凤四人才发现这位雪肤黑发的年轻女子就是曾经见过的龙绡宫主人。
宋辞从爱宠的背上轻盈滑下,冲依然呆滞的陆小凤问道:“可是金角冲撞了陆公子?”
陆小凤羞愧道:“不曾。”
“那陆公子为何出手伤人?”
宋辞淡淡说道:“虽说这点小伤对于金角来说并无大碍,可那些白白淌掉的血却是千金不换的。”
当初寻找桃花岛无果她便去了终南山还在无意中发现了神雕大侠住过的剑冢,这才有幸找到了金角的族人菩斯曲蛇。
只可惜经过这些年的精心饲养也只有金角一蛇陪着宋辞活到了现在,所以在她心中所谓的灵蛇早已不止是增进功力的器物那样简单。
听到赛阎王不单口口声声将一条蛇当做人来称呼还在为它抱不平,陆小凤只得哭笑不得地说道:“却是在下一时鲁莽,宫主若要怪罪,我只能认打认罚。”
“我罚你做什么?”
宋辞轻轻拂过爱宠的伤口,待裂开的肉\缝慢慢闭合后又去药田里将沾着金色血液的叶片收起来,“要罚也是金角来罚!”
陆小凤才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我要如何赔罪才能让金兄不再介怀?”
巨蟒听到这话嘶嘶吐了吐蛇信,用独角点向药田的方向。
宋辞见状嫣然笑道:“金角说,除非你帮它把所有的药材都挖出来,否则就要尝尝生吃凤凰的滋味!”
陆小凤的表情一时变得极为古怪,“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宋辞摸着金角光滑的皮肤说道:“因为你打扰了金角进食。它每年只醒一次只吃一餐,这些药田里的东西都是为它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