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真是冰雪聪明!”一个含笑的年轻男子声音从窗外传过来,把吴夫人吓了一跳,然后门帘一掀,一个穿着细竹布长衫的年轻男子走进来,杨嬷嬷忙站起来。
吴夫人嗔道:“到了家不进门,在外头听人说话是什么意思?”
五老爷谢建林笑道:“我见夫人没有打发人在门口守着,想着定然没什么要紧事要防着我,就随便听了听。”
“我防着你做什么?”吴夫人拿衣服给他换,一边笑道:“我防着谁也不会防着你呀。”
杨嬷嬷早指着出去看宵夜退了出去。
吴夫人问:“你今儿听到什么了?”
“今儿听到什么不要紧。”谢建林道:“要紧的是,明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吴夫人毫不犹豫的说:“当然是听大伯的。”
说的这样毫不犹豫,很显然她早就盘算过了。在越来越好的大房和难伺候又吝啬的婆母之间,选谁一点儿都不难。
“分家呢?”谢建林问。
吴夫人一震,父母犹在,分家可不是个寻常事,她一时没说话,看向谢建林,谢建林也抿着嘴不语。
侯府现在是个什么境况,吴夫人是看在眼里的,谢家败落已久,原以为就这样混下去就完了,可如今大姑娘攀了那样一门亲事不说,又得了宫里太妃娘娘的眼,封了乡君,大伯也选了六品官儿,眼见的大房越来越好,这会儿分家单过,当然不如依然在一个家里强。
不过吴夫人也看得很清楚,大伯这一回回来,意外的强硬,已经隐隐的与侯爷太夫人分庭抗礼了,到如今看来,侯府已经不是侯爷与太夫人说了就算的时候了。
何况就算分了家,这亲兄弟的情分总是有的,且这一回这样的大事,自己一家子站在长房那边,大伯总会记他们一份情吧,今后大姑娘在那边府里好了,略看顾着他们这边一点儿,也就有了。
而且,吴夫人心里有个想头连谢建林她都不敢说:就是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有,只看着张太夫人气死,她也觉得值得!
“那就分!”吴夫人也并没有想很久,就很干脆的说:“无非就是清苦些,少人使唤,侯府有些什么东西我虽不大清楚,总隐约知道些,总得分我们几亩薄田,我也有些嫁妆,总是过的下去的。”
把这个话说完了,吴夫人才想起来问:“大伯想要分家这事,你怎么会这样想?”
谢建林道:“你打量今儿这事儿是小事?我在隔壁书房听的不敢出去。有人拿到了三哥的把柄,若是抖出去,三哥不说一定会死,流三千里是跑不掉的,拿这个威胁太夫人,太夫人就允了拿大姐儿的命去换。”
吴夫人听的一抖,到底是妇道人家,平日里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哪里听过这样的事,回过神来才说:“怪道呢!那更要分了,咱们苦些不要紧,不能拿命白填还了人,太夫人连嫡亲孙女都舍得填那三房,何况咱们,真要有个什么事儿,把咱们卖了的时候都有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就是犹豫,怕分了家,你今后跟着我吃苦。”谢建林说。
要说这个,吴夫人还真不怕,她甚至觉得这侯府也一样是苦的:“有些话,你没说今儿这话,我也不跟你说,我嫁进来也有五年了,做针线做到半夜的事也是常事,有多少回我怕扰了你,躲到杨妈妈屋里做,我说过什么了?交到公中,也没见一个好字儿,今后分了家,我做的再多,那也是给我们家自己做的!”
张太夫人连亲儿子都有亲疏,这后头两个庶子就更别提了。说起来这些,谢建林与吴夫人就更有话说了,夫妻两个直说了半夜的话。
第二日一早,一家子照常过去上房请安摆早饭,谢建扬与谢纨纨是掐着点儿进来的,一家子女眷都在,只没见汪夫人。
汪夫人昨日被带回来,不许回屋,只在上房院子里跪着,只是到了半夜,张太夫人醒了要茶,她就急急的进去伺候,又是哭又是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竟叫张太夫人就熄了火,今儿让她回屋养伤去了。
谢纨纨进门就听说了这事,简直大开眼界,这汪夫人说话的本事叫人叹为观止啊。
谢纨纨径直进门,也不请安,直接就坐下了,张太夫人瞪了她一眼,倒没说话,秦夫人笑道:“昨儿吓的那样,怎么就不多歇着,这么早进来做什么?你一个人来的?”
谢纨纨清清楚楚的说:“爹爹也进来了,去了祖父那里,去说咱们分家的事。”
“分家?”秦夫人昨日只听谢建扬提了一句,她不以为然,又因为女儿出事,到底心乱些,并没有当一回事,此时还吓了一跳。
邓夫人惯例的不大抬头,倒是平静的很,古怪的是,连四房梅夫人,五房吴夫人居然也都一脸平静,惊讶的好像只有秦夫人。
当然,也还有张太夫人。
不过,秦夫人惊讶之后,倒是欢喜起来:“也罢了,老爷既然这样说,想必自有老爷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张太夫人阴沉沉的说:“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父母尚在,做儿子的就要闹着分家,这是什么道理?”
秦夫人连忙敛了神情不敢说话了。
可是谢纨纨是不怕的,她闲闲的转过头来,微笑道:“大约就跟做祖母的帮着外头人想要孙女的命的道理是一样的罢。”
她是特意前来说这件事的,不过叫她惊讶的是,再次发出一声惊呼的,除了秦夫人,还有五婶娘吴夫人。
“这这这……大姑娘,这是从何说起啊。”
“纨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后两句话,可见吴夫人比秦夫人利落多了。
张太夫人哪里肯叫她说,连忙道:“胡说什么!这样子的话也是说得的吗?”
又呵斥吴夫人:“用过饭了你不去看看茶,倒在这里闲聊。”
吴夫人胸有成竹,站在那里笑道:“这话是什么闲聊呢?大姑娘这句话,也太吓人了,自然要问问,若是大姑娘胡说的,咱们到底是做长辈的,自然该教导她,若是真的——难道一家子还不该知道?”
张太夫人不妨这个小儿媳妇张嘴就敢顶撞,不由一怔,正要喝骂,突然明白了什么,转头看看几个儿媳妇的样子神情,静了半晌,才冷笑道:“原来今儿这是都攒着劲儿要跟我打擂台呢!”
连秦夫人都明白了过来,张着嘴,然后又合上了,没再说话,谢纨纨倒是过去,附耳与她说:“咱们分了家,母亲正好当家做主呢。”
说的秦夫人精神一振,满心都欢喜起来。
☆、第56章
秦夫人便道:“纨纨刚才说的那个要命是个怎么回事?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谢纨纨笑道:“我昨儿没说,只怕母亲吓到,不止母亲,四婶娘五婶娘也不知道吧?”
吴夫人忙道:“瞧大姑娘说的,我哪里知道去?自然是不知道的。”
谢纨纨慢条斯理的对着张太夫人笑道:“并不是为着分家我才说,这到底是一家人,死也要死的明白不是?”
她又转头对她们道:“三婶娘的母亲不知什么失心疯,要害我的性命,竟拿三叔父在任上的事来,拿住了祖母,祖母就应了帮着她们害我的性命,选在昨儿我出门动手。”
谢纨纨又看向邓夫人与谢玲玲:“原是我的罪孽,竟连累的二婶娘和妹妹,倒叫二婶娘和妹妹吓的了不得。”
谢玲玲哭道:“这哪里是姐姐的错,自然是那些坏人的罪孽。”
秦夫人大惊:“还有这样的事?母亲,三弟做了什么,跟纨纨有什么相干,哪有拿纨纨填还这件事的!我的天爷,幸好昨儿碰见了叶家大爷呢!”
张太夫人在儿媳妇跟前是权威惯了的,此时恶狠狠的道:“你竟敢当面问我?你还有半点儿孝心没有!”
秦夫人果然下意识的一缩,有点惧怕,反是四房的梅夫人道:“这与孝心有什么相干,这三伯的事,反拿侄女儿的命来换,这通天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还不许大嫂问一问了?”
吴夫人在一边瞧着,心里暗暗点头,她虽没与四房通气,但平日里她们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又都是庶子媳妇,自然来往多些,她很知道四嫂看起来模样温柔,其实心里头是个刚硬有主意的,想来四房也定然看得明白,这侯府如今跟以往是不一样了。
吴夫人一边想着,一边也跟着出声附和:“可不是四嫂这个理吗?三伯做了什么,那是三伯的事,哪怕天大的事呢,也没有拿侄女儿去填还的,怪道大伯要分家呢,这有一就有二的,谁不怕呢?”
邓夫人叫谢玲玲拉拉袖子,就开始嘤嘤嘤的哭起来。
秦夫人见这样的场面,胆子也跟着大了一点儿了,想了想道:“这事儿与孝心有什么相干,三叔要我亲闺女的性命,我问一问那是天经地义的事,通天下都说得过这个理去!母亲不肯给我交代,我是不敢问母亲的,我去问三叔与三弟妹还问不得了不成?”
四个儿媳妇同时反水,这还真是在这侯府不可一世的张太夫人没料到的,她愕然了。多年自诩的掌控力在这一刻碎成了粉末,简直变的可笑起来。
张太夫人一脸的不可置信,往几个儿媳妇脸上一个个挨着看过去,到得后来,不怒反笑:“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我还就不信了,我到底还是不是你们母亲,这规矩礼法都是摆设不成!我就是不分家,你们少做梦了!我看你们敢不敢把我怎么样!”
吴夫人牙尖嘴利,比秦夫人强到天上去了:“母亲说差了,我们并不是不愿意伺候母亲,我们只是不愿意拿儿子女儿来填还三伯,母亲对三伯这样慈爱,我对我的儿子自然也是一样的,可不愿意让我儿子做别人的垫脚石。”
梅夫人看着是个温柔的,说话却比世人都犀利些:“这大姑娘还是亲孙女呢都这样,我们这隔了肚皮出来的,只怕死上十个八个,都没人心疼呢!是不是五弟妹?”
饶是谢纨纨对这个家有心理准备,也看过张太夫人恼怒起来丝毫不顾体面,破口大骂甚至动手的样子,可这会儿也又一次叫翻了脸的婶娘们惊的瞠目结舌。
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啊!没一句话骂人,可比骂人还难听的多。
谢纨纨当然知道这种破败的家庭,不能与自己以往见过的事情比,比如说,这件事若是一模一样的发生在自己舅家顾家,那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分家这种事肯定是水到渠成,必然悄无声息。
因为每个人都会算,都会明白这件事的影响,谁占了上风,谁有利,谁手里有些什么筹码,失败者也清醒的知道自己只能妥协,无谓挣扎不过叫人看笑话罢了。
所以这种事的后续处理通常是悄无声息的。
谢府当然不一样,谢纨纨也预备好了手段非要分不可的,可如今这个形势,也依然出乎她的意料,在她想来,定然一家子向她们房施压不愿意分家的,甚至她预料过了张太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婶娘们的苦求,既然无法晓之于理,就会动之于情了。
她没想到自己这话刚说出来,几位婶娘就集体倒戈了,话还比自己说的厉害多了。
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谢纨纨和张太夫人一样意外。
张太夫人叫这个意外气的直出粗气,然后转头问邓夫人:“老二家的,你也要分家?”
邓夫人一直在哭,此时才起身跪下求道:“求太夫人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做梦!”张太夫人啐道:“要分家,先等我死了!”
见邓夫人被自己一骂,跪在那里还是哭,又道:“全天下都没这样的道理,父母在就敢分家!你就是跪死在这里,也不行!”
然后又指着两个庶子媳妇骂道:“小妇养的就是白眼狼,几十年也养不熟,想要分家自己当太太?呸,要出去只管光身子出去,我一两银子也不会给!一家子没个营生,吃我的用我的,还想分家?想的美!”
“住口!”侯爷在外头喝斥了一声,领着几个儿子进来,五个儿子一个也不缺,三老爷谢建廷显然挨了打,身上还有痕迹。
张太夫人很明显的怔了一下,显然是第一回被侯爷这样喝斥,越发怒了:“凭什么分家?这么些年,什么不是我出的银子?你谢家有什么?就那么几亩地,够你使还是够他们使?不是靠着我,你们还吃香喝辣金奴银婢的使着?早都喝西北风去了!要分家,先把这些地,连这宅子都卖了,填还了我的嫁妆再说!没得说分我嫁妆的道理!”
这就是张太夫人在谢家掌家数十年的最大依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样的。
她出了银子供养一家子,自然就人人都要让她几分。
侯爷在这个时候也叫她堵的无话可说。倒是谢三爷过去抱着张太夫人的腿跪下哭道:“娘,算了,分吧,儿子奉养您!”
张太夫人还没问,他就说:“大哥给爹爹说了,若是不答应分家,就把那些事拿出去,免得今后又为这些事害了家里人,娘,既然一家子兄弟都绝情的这样了,就是强着在一个家住着还有什么意思,倒是分了的好。”
说着又嚎啕大哭。
张太夫人也跟着哭起来:“我怎么就养出这些天打五雷劈的黑心种子来,自己父母,自己兄弟也容不下啊!”
众人都相看无语,那两母子哭了一场后,张太夫人似乎平静了点,朝着四个儿子逐个看过去,问:“你们都愿意分家?”
果然都点了头。
“那就分!”张太夫人知道大势已去,她坐下来:“我这就把我的嫁妆单子拿出来,先清点了,两个铺子每年的入息都是有帐的,这些年都填到侯府,养了你们这些白眼狼,如今既不认我这个娘,也没有我白填了你们的,差着多少,先把我的补上,要还有剩的,你们只管分去!”
张太夫人恶狠狠的道:“没有补上我的,就别提分!”
这话说出来,最尴尬的就是侯爷了,此时便道:“哪有这样的事,通天下也没有卖了祖宗的东西再分家的。”
“通天下也没有这样一群白眼狼的!”别看张太夫人在汪家的时候没什么战斗力,回了自己家了,就不一样了:“这就是你们谢家男人的出息!父母还在就闹着要分家,还想分我的银子!呸,我还没死呢!就算我死了,我的银子也不留给你们!还有什么隔了肚皮的小妇养的,既不是我生的,更别指望花我的银子,还想分银子分田地,也不瞧瞧一大家子几十个人,坐吃山空还人人都使着两三个下人,你们也配!我就瞧着你们滚出去了,能过什么好日子!”
这有银子就是有底气啊,谢纨纨叹为观止。
侯爷有点灰头土脸的,只得去看谢建扬,谢建扬挺直的坐在那里,面无表情,谢建岳还是很坚定的样子,四老爷五老爷就忍不住看了过来,露出一点儿犹豫彷徨的神情来了。
不过等了一等,两人还是没有说话,谢建扬才道:“既然母亲这样说了,那就照着清理了吧。”
“老爷!”
“大哥!”
秦夫人和五老爷都忍不住了,纷纷出声,吴夫人拉拉五老爷的袖子,他就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态,连忙噤声。
秦夫人急了,真要什么都分不到,还分家做什么,没家产没银子,一个空头的当家奶奶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