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说:“略等一等。”然后就纵身跃上屋顶去了,连后退助势都不需要。
华苓简直羡慕嫉妒恨,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侠呀!
卫羿很快重新跳了下来,华苓眼前一花,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屋顶上了,在屋脊的一端,根本不知道是怎么被弄上来的。
屋顶都是人字形的,中间有高脊,铺着琉璃瓦。要坐下来的话,只能坐在高脊上,倾斜的瓦面上坐不住人。卫羿轻轻扶着华苓的手臂,一指她脚边,却原来这里已经被他铺了一块方巾:“在这处坐。”
“嗯。”华苓依言坐下,心下嘀咕,真没想到卫羿居然有这么细心的时候,还知道屋顶上不干净,怕她蹭了衣服。
看着华苓安稳坐下,卫羿便松开手,蹲在了一臂距离外。他穿一身皂色骑服,蹲在那里,看起来跟一只收拢了羽翼降落到屋顶上的大鸟似的。
华苓想起来,以前也见过卫羿稳稳地蹲在手臂粗细的栏杆上,当真跟大鸟似的,不由笑着问:“你为甚么要蹲着?”按说世家子弟应该很少会养出这样不怎么体面的习惯才对。
卫羿顿了顿才答道:“……小时随师父学艺,习惯了。”
华苓噗哧一笑:“怪不得。”药叟呀,那可是在谁跟前都能坐得四劈八叉,没有一点风雅的人。
想象了一下瘦瘦小小的药叟蹲起来的样子,华苓简直要笑出声,如果说卫羿是大鹰,药叟也就约等于猫头鹰吧?
卫羿挪了挪脚。“……可是十分难以入眼?”
“不是。你随意便好。”
华苓并无意对卫羿的行为举止指指点点。老实说,其实这样的卫羿还让她感觉有生气些。
比起来,她身边见过的谢家子弟、王家子弟也好,一些门第略低的其他豪族的子弟也好,哪一个不是从小受各种规矩教育长起来的,站出来各个都是一表人才,举止文雅,看着跟流水线上的出品似的。
那样也不是不好,只不过一千个差不多的东西里面,偶尔有一个特别不一样的是时候,谁都会觉得更有意思。
况且很明显地,卫羿也只把这种习惯限制在私下活动的时候,在公众场合他同样是举止合度的。于是其实也可以说,他在华苓跟前是很放松的,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行为。
这种无声的‘我不拿你当外人’的表示其实还让人感觉挺好的,华苓微笑。
“这回在边疆,要驻守的是什么地方?”华苓问得很随意。
卫羿说:“阿九可知波斯国。”
“自然是知晓的。”
谈起边疆事,卫羿的话突然就多了。“我将领着三千骑兵,调驻陇右最西与波斯接壤之处,阿姆河河谷一带。近一两年,波斯似有不和之心,不可不警惕对待。若是阿姆河一带失守,我大丹境内往东五百里再无更易于防守之处,万顷土地只得拱手让人。”
华苓轻轻吸了口气。她看过书房的地图,陇右最西边,那就是后世阿富汗和伊朗交界处。
那里历来是欧洲和亚洲陆上沟通的要害之处,多民族混居之地,多信仰聚集地,时燃战火,从来不曾平静过。
她侧头看着卫羿,他说这些的时候极其平静。其实他也才十五岁而已。不说在后世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只是无忧无虑上着初级中学,就算是在金陵,这个年纪的郎君也大部分都还在父母身边享受关爱。
但他却已经上过战场,取过敌人首级、得过军功了。
他很强大,他的身上也肩负着比常人多得多的责任。
沉默良久,她说:“……嗯,你到边疆要好好的哦。杀敌固然重要,保护自己也十分必要的。”
“放心。”卫羿简单地应了一声。
华苓一时不知要说什么,便展眼四望。
屋顶上视野宽广许多。
竹园原本地势就略高,华苓在屋顶上环视一周,居然基本能将整座府邸收入眼底。已经夜深了,府中各处只有零星几点灯火,白天里看着秀丽精致的建筑群,现在只能看出隐约的些许轮廓了,静谧而深沉。
收拾了一下心情,她问道:“那你下回再回金陵将是何时,可能预计?”
卫羿拢着眉想了一阵,到底是摇了摇头:“此时不知。”他看看华苓,说:“若是边疆战事不急,明年年末将回来。若是情势紧张,许是需到后年方能,回来。”
“我知道了。”华苓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的一个人,还是不要太喜欢他的好,不然几年几年的不能见,可真是揪心。
“是了,你快与我说说,你前几日一箭将那壶中箭支全数震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华苓弯弯眼睛笑起来,一拍手:“简直厉害极了啊,要是这回忘了问你,我肯定要挠心挠肝地惦记好久了。”
解了发髻、披散着黑发的女孩儿看着越发粉团团的可爱极了,卫羿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唇角有笑意:“用的依然是柔劲。箭上附有内力,是为了震出其他箭支。前面我投箭时,便看准了角度,两支箭是并排靠在一处,在壶的边缘。如此只要第三支箭稍使些巧力,便能将此双箭卡在壶中,而第三支箭触到壶底,柔劲一动,便能将其它箭支震出。”
华苓听得半懂不懂的,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卫羿的厉害。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道:“怪不得王磷和朱兆新那么崇拜你啊,卫五哥。”
卫羿没有说话,露出了笑容。他的牙齿其实很白很整齐,这么一笑简直是闪光的。
这家伙长得真好看!
华苓捂住眼睛。
两人就在屋顶上聊了一阵子。其实华苓也不是话太多的人,卫羿更是寡言,但两人凑在一处,你问我答却也很自在,一点陌生的感觉都没有。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卫羿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了。”他是非常克制的人。
华苓看看他,微笑起来,点点头。她把手伸过去,在卫羿的轻轻一带下站了起来,然后由卫羿把她带了下去。
这回她看清楚了,卫羿是扶着她的一边手,另一手轻轻扣在她的后腰上带了带,就稳稳地把她拎下来了。
华苓站稳了身,朝他福福身,郑重道:“一路平安。”
卫羿点点头,道:“我不在金陵时,若是在外受了欺负,寻王磷、朱兆新与你先出了气。此二人受我调-教甚多,心性不错,可堪一信。等我回来再与你一一讨回公道。”
华苓弯起眼睛:“我不会叫人欺负的,不过若是真有那时候,便去教他们帮个手罢。”说着她轻巧地爬上窗子,又跳回了屋子里,朝卫羿挥挥手。
卫羿立在外面,沉默片刻,也没再说什么,就那么离开了。
华苓摸黑回到床上,脱了鞋躺下,原本她还以为自己会因为胡思乱想睡不着,结果竟很快睡着了,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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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天色蒙蒙亮。
金陵卫弼公府门口,卫弼公夫妇将轻装简从的小儿子送到了门外。一家族的人都是驻守边疆的,卫弼公和太太早就习惯了送别,所以甚至没有把小儿子送到城外,而只是给他收拾了些路上的干粮,令卫旺和其他六名随行军士好好追随之。
卫羿在门口朝父母五体投地拜别,上了马,再朝父母拱一拱手,就这么使马去了。
他的背影被一群玄衣军士环绕其中,精神而凛冽,看着矗直如同一座刚刚拔地而起的、巍峨雄壮的山峰。
作者有话要说:补更完毕
关于相亲啊 = = 那必须是没成的 各种不同如何相爱
☆、第66章 太子大婚
66
华苓一早醒了,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子的呆,然后才应了外面侍婢的轻声询问,让人进来服侍。
华苓漱口、濯面的时候,负责整理房间的金钏一眼就看到了花窗下面,墙根边放着的东西,这些东西昨晚睡下前还不在九娘子的房间里。金梳立刻就想起了华苓妆奁里的匕首,于是居然不觉得惊讶了,期期艾艾地问华苓:“九娘子,那墙根下有一叠子书和一个匣子……”
“没事,拿过来我看看。”华苓笑起来说道。
金梳赶紧把一堆书和那木匣搬到梳妆台上放着。这堆书少不得也有几十本,纸质、大小、新旧程度都不一样,明显不是市面上售卖的新书,倒更像是从旧纸堆里寻出来的东西。那木匣倒是新的,但和华苓平时用的器物相比就不太起眼了,竟然就是一个新匣子,没有雕花,连匣面的抛光工作都做得很一般。
金瓯手上在给华苓绾头发,有点诧异地看了看这堆东西,又看看华苓淡定的表情,也就猜到了七八分,笑道:“九娘子,此可是卫五郎君予你之物?”心下道,也就传说里面武艺极高的卫五郎,才有可能在丞公府重重的防守下溜进来了罢。原本九娘子就是个想法稀奇古怪的娘子,她叹了口气,郎君居然半夜里翻墙走壁过来送礼物,好像也很正常……
“嗯。”华苓伸手过去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块深蓝色的绸布,缝隙里透出一股柔润的白色光泽来。
她微微一愣,将绸布掀开。
绸布包裹着的,是一块未雕琢的白玉,大致是椭圆形状,长直径足有五六寸,宽直径也有四五寸。它无暇的白色外面包裹着一层嫣红的沁皮,只有某些角落处,在自然环境的风吹雨打下磨掉了一层,才显出了芯子里的柔润无暇。
怪不得昨晚搬下窗台的时候觉得重,原来是一块这么大的玉料,华苓恍然。
金瓯看了一眼,道:“九娘子,这似是西域于阗左近产的玉,细腻油润,沁色嫣然。这般大的一块,很难得呢。”
华苓将玉块捧出来仔细看看,触手有些粗糙,果然还没有经过一点打磨,倒是像卫五会做的事。但是瑕不掩瑜,它外面嫣红的沁色和里面的白色美极了,只要稍经琢磨,就能绽放出它最美的光彩。
除了金瓯和金瓶十分淡然外,辛嬷嬷和侍婢们都对这块璞玉表示了惊叹,一直在议论,将它雕琢成什么更好。
见过的好东西太多,华苓也没如何上心,只不过想到卫羿是千里迢迢将它从西边带了回来,还是有些开心。千里送鹅毛也礼轻情意重呢,更不要说这么一大块的白玉。
分解开来,应该能给每一个姐妹都做一件东西,同源而生,寓意不错。
华苓迅速地想好了这块玉的去向,放回匣子里,又翻了翻那堆书。居然全都是野史杂谈类的书,应该是卫羿自己看过、挑选过的,但大部分还是和丞公府里存有的书重合,她也几乎都看过了。只有有一本无名游记和一本经文,是丞公府中没有的,于是取了出来另放,等夜晚空闲的时候看着打发时间。
不过,会这么打包一堆书拿过来的人,也真不是个精细人——华苓勾了勾嘴角。
既然都看过了,华苓就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东西上了,穿戴整齐,用了早食之后,精神抖擞地往校场去,开始了一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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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安静得像流水一般滑过,中秋之后很快就是重阳,当朝丞公的生辰,自然又是八方来贺、富贵繁华之极。年年都有一遭这样的大场面,华苓已经习惯了,在金陵城中只有王相公的生辰宴可以与之比拟。
不过大郎依然不在家中,八月仲秋节以后,他和诸清延已经向时刺史告别,离开了泉州,从泉州往西边的两广地带去了。
华苓觉得自己有必要同时代替大哥给爹爹准备贺礼,于是给丞公爹画了两幅画,一幅水墨山水,一幅梅兰竹菊四君子画。她的字毕竟是勤练的,到这时候已经很有了一点大家气象,而书画不分家,在画上也显得出几分笔触精到,现在再画花草,也很自信不会再被大郎笑‘没有格局’了。
谢丞公依旧还是在宴上看了儿女准备的各样贺礼,也收获了宾客们的一箩筐称赞,末了看过华苓的两幅画,只笑道:“九娘的心思不错。”却也不像对前面的儿女一样,多称赞华苓什么。
这个小女儿聪慧太过,加上前半年还大病了一场,谢丞公如今是心里存住了‘慧极必伤’四个字,宁愿压一压小女儿的灵气也不愿捧得她太高了。谢丞公现在甚至基本不再单独给华苓什么好东西,每次要是赏儿女,就个个都有,若是没有,就各个都没有了。
华苓是对丞公爹的想法有几分清楚的,不由感叹,这个爹对她也实在算得很疼爱了。再说,这些原本就不是自己费力挣来的东西,若是多有些,也开心,若是少有些,也无所谓的,所以虽然府中下人之间偶尔有些嘀咕,说谢丞公不再宠爱她九娘之类,她也只是一笑而过。丞公爹对大家都一视同仁,也是比较有利于兄弟姐妹间的和睦相处的。她毕竟心智成熟,知道一家兄弟姐妹相谐比很多东西,都更容易让人有幸福感。
再有一件她十分喜闻乐见的事——四娘现在的性子正了不少,掐尖要强自然还有着些,但力气不会老往那些不宜人的情绪上面使了,现下干脆是懒得正眼看华苓,倒是越发勤奋,将以往挑灯夜战、势必要把功课做得比谁都好的拼劲有十分就发挥了十一分。四娘原就是十分聪慧的,在琴棋书画各领域都颇有些天赋,这么一发力,倒真的是时时都有进步,叫芍园的教授们十分赞赏。
四娘不闹腾了,也就带着八娘和四郎的脾性好了些儿,其他兄弟姐妹们看着他们也顺眼许多。
一眨眼,金秋九月十月过去,进了显圣二十年的十一月,金陵竟连着下了两场雨夹雪,气温早早就降了下来,大部分的人都要换上厚厚的夹袄才能御寒了。
显圣二十年的冬天特别冷,在这样的天气里最叫华苓忧伤的事,就是即使天上下着雨夹雪,爹爹依然是不肯叫他们的晨间锻炼落下一天的,柳教授也是早就知道的严格,迟到必罚,偷懒必罚。
每天五更天起床就跟上战场一样,温暖的床铺是如此叫她贪恋,每每都要辛嬷嬷和金瓯等人下死手去挖才能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每天的早上都痛苦得死去活来。
再加上冬天天黑得早亮得晚,在校场里跑马、练箭只能等到天色略亮的时候,在这之前,所有人都只能在校场旁的演武厅里,跟着柳教授学她师门传承的鞭法、拳法和腿上功夫。
据说丞公爹对柳教授有知遇之恩,所以柳教授教导娘子们时很不藏私,只要她们学得好,就倾囊相授之。但是武艺这也是很需要天分才能学好的东西,众娘子中间,只有五娘一个被柳教授认为筋骨强韧,是个可造之才,所以对五娘是特别关爱,每天的训练量都比其他姐妹要多一倍以上。
至于其他娘子们,在柳教授手下进度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觉得十分难熬。当然,虽然柳教授教导武艺很严格,相比江陵谢氏的郎君们所受的训练已经松快多了。他们都是每天都要早起,到家外的王氏族学去听讲,王氏族学同时有武艺教授,每天都是先打熬身子,半疲惫的时候进学堂听讲,听讲时要记下教授讲述的许多内容不说,课后回到家中依然要奋笔疾书赶功课,晚上在家中也是要习练武艺的。
大家都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地过着,当真是,即使是逼出来的勤奋,也能造就许多人才。
不仅辅弼相丞四家族是这样教养儿女,放眼一看,如今大丹当中只要是上了百年历史的世家大族,几乎都是这样对待孩子的。一言以蔽之——‘不严不成才’,中原人最传统的教儿观点,就是如此。
严冬里陆续下了许多场雪,这一年算是江南最冷的一年了,虽说瑞雪兆丰年,但金陵城里城外也很是冻死了若干无家可归的乞丐。长江往北,大片地域的温度也降到了近二三十年来最低的程度,黄河封冻的时间竟比往年早了十来天,严冬里更是大雪不断。
谢丞公秋后一直就没有过安歇的一天,时时关注着各地状况,只是各地大雪封路,寸步难行,城与城之间信息的传递极慢。幸好今年秋季各地收成都不错,朝廷也态度严厉地控制粮价布价,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能吃饱穿暖的,大丹终究是平稳地度过了这个少见的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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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成冰的冬天终于过去,到了显圣二十一年,丹朝太子钱昭的大婚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进行。金陵城的积雪是刚刚化冻,城中百姓也好像被关了一个冬天,解放出来的鸡崽儿一样,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太子殿下大婚一事。
对出身于陇州李氏、身份高贵的太子妃殿下,百姓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陪嫁的妆奁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