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射中的一箭,他如何能、如何敢令箭离弦?
——毕竟,他无论如何不可能真正伤害她。
小娘子真正地把握到了他的底线,而他却看不清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僵持片刻,少年缓缓松弛了弓弦,他也不得不松,再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弓满而不射,弦过度绷紧,有断裂的可能。
“你赢了。”他说,有些不甘心,依然透着野蛮的一双褐眸紧紧盯着华苓不放。就这样一个三尺高,五六岁的小娘子,竟然能把他逼到这样的地步。
“你下来。”华苓淡淡地说。
少年依言跳下高墙,他应当修炼有武功,落地轻巧无声。
华苓现在才注意到,这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他的皮肤晒成了麦色,眉飞入鬓,直鼻薄唇,一双褐色眼眸即使近看,依然透着极其野性的神色。
他就好象一头草原上来的雄狮,谁也无法拘束住他的光芒。
“蹲下。”华苓再次命令。
少年眸中厉色一闪,但在华苓清清澈澈、沉沉静静的视线之下,他默默地收敛了锋芒,如她所说地单膝跪下了。
罢了,起初是他不对。
即使少年蹲下来,也比站着的华苓还要略略高一些。华苓昂着头盯着他的眼睛,一直迫近到两人鼻尖对鼻尖,谁也不曾露出半丝退让。
“你以为你很厉害?”她的声音很嫩,但是没有人会忽视里面的冷意。
“我是谢华苓,请你记住,比野蛮,比不要命,你比不过我。”
少年眸中刚刚露出半分嘲弄之色,华苓已经抱住他的脖子,狠狠咬在他的左脸颊上——真正是,使用了满嘴的牙齿,用尽吃奶的力气咬了下去。
少年再厉害也痛呼出声,本能地就要伸手去推,碰到华苓小身子的时候却想起了她是多么脆弱的存在,双手无奈地握成了拳。
终日打雁,终究被雁啄瞎了眼。
“九娘子——!九娘子,放开九娘子!”宋嬷嬷的声音都吓得变调了,从禅院门口一眼就看到那少年要推华苓,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把华苓抱起来查看。
华苓早松了口,大眼睛眯成两弯月,声音也甜丝丝的:“宋嬷嬷我很好。”
跟在后面的谢贵结结巴巴地见礼:“卫……卫五……郎郎郎君……你你你你这是……你的脸……你的伤……”谢丞公府的大掌事,能将丞公府两三百人的仆役队伍管理得服服帖帖的谢贵大掌事完全失了风度。
宋嬷嬷这才看见,半跪在地上的少年左脸上两排深深的小牙印,血丝缓缓往外渗着,他两道长眉已经死死纠成了一团。只是一双褐眸依然透着无尽的野性光芒,明明是那样大的一个伤口,他眸中竟没有多少痛楚神色。
“我没事。”卫羿站起来,手背狠狠一抹脸,带出来满手的红艳艳的血。他盯着华苓说:“我是卫羿,卫家五郎。”
“我是谢家九娘。”华苓用一模一样的高傲语气回敬。
禅室隔音效果并不好,里面的几个人早听到宋嬷嬷的惊叫,谢丞公和大郎立刻走了出来,卫弼公和九定大师跟在后面。
这几个哪个不是人精,一看华苓和卫羿的样子,再看看地面上插着的两支箭,基本上就推断出发生了什么。
谢丞公仔细盯着卫羿脸上那深深的小牙印看了看,又看看地上被踩断的箭,再看看自己神情愉快,毫发无损的女儿,放声大笑,指着卫弼公说:“福清,你不是说你家小五从来没有人制得住他!你看看!你看看!哈哈哈哈!”
大郎脸色怪异,打量卫羿几眼。两人年纪相差仿佛,小时候曾见过。
卫家子都是天生练武的好苗子,卫羿在这代卫弼公的儿子中年纪最小,却是天生的练武奇才,八岁就能拉满一石的强弓。如今又是三年过去,卫羿已经比大郎高出半个头,身板更是强壮不知多少,武艺上必然大有精进。
这样的一个卫羿,到底是怎么惹到了小九?到底是怎么让平素奶猫一样乖巧伶俐的小九凶成这样,居然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虽然自己的妹妹看起来没有受伤,大郎还是走上前问:“小九,身上疼不疼?”看他冷肃的神色,若是华苓指出卫羿欺负了她,必定是要冲上去找场子的。
卫弼公脸色忽阴忽晴,华苓用眼角余光看了弼公两眼,默默地觉得这位杀伐决断的老大帅是在考虑是不是把在场的人就地解决了算了,这样就能把丢脸的事遮掩过去了。
她愉快的微笑起来:“大哥我很好。卫五哥呢~卫五哥用箭吓我,我好生气!他射了我两箭,我走过去,让他射第三箭,他不敢。我很生气!我还不会射箭,所以我咬他。我是爹爹的女儿,谁也不能欺负我。”华苓的声音实在很欢快,众人是什么表情她也不在意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已经忍气吞声过了太长的时间,只有今天,她真正是凭自己的力量占了上风,她一点儿亏都没有吃,这种感觉太好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卫五哥,咱们谁怕谁!
谢丞公再次哈哈大笑,将华苓抱到怀里:“小九说得好,我的女儿,谁也不能欺负。”
“回去将你学的所有套路加练百遍!给我好好反省!”卫弼公怒吼:“丢脸丢到家了,还不给我滚!”
“是,父亲。”卫羿沉声应了,却没有立刻如卫弼公所言离开。
被比自己小了一半的、软乎乎的小娘子在脸上咬了一口,实在算不上光彩的事,但卫羿并没有一丁点羞愧、懊恼、后悔之类的神色,他干脆利落地面对了自己的失败,这是一份极其难得的坦然。
卫羿走到谢丞公面前单膝跪下,郑重叉手一礼:“丞公,谢九与吾已有肌肤相亲,吾卫羿愿求谢九为妻,必一世爱之,护之。”
谢丞公和大郎原还以为卫羿是要负荆请罪,这下脸都黑了。
卫弼公则是细细看了华苓几眼,想想这小娘子这般小就脾性凶悍,岂不是正好降得住他这桀骜的儿子,小儿子又不比长子有承宗压力,娶丞公家的庶女也不算过低,正是一门好姻缘。当下一拍掌乐道:“赫明,此却是极好的提议!你家出女儿,我家出儿子,正好作成一门好亲!”
妈呀这是什么鬼!华苓的脸色终于全白了,用眼神狠狠地把卫羿凌迟了无数遍。
☆、第21章 卖身得男
21
傍晚,回程的马车轻快地奔跑着,车架前套着的两匹大马在谢贵偶尔的鞭打下咴咴地叫。
九月初秋,空气里还带着些许夏末未褪的燥热,风从马车的小窗里吹进来,远处火烧云红成一片。金陵城外地势平坦,早被开垦成了连片的良田,此刻上面栽种的水稻都已经被沉沉的稻穗压弯了腰,只待再过上半月一月,这连绵的稻田就会翻起金黄色的稻浪了。
华苓恹恹的看着谢丞公把半块碧玉质地的龙凤玉佩用绸布包好放进怀里,一张小脸蛋耷拉下来,跟风干的苹果差不多了,沮丧的不行。
如果知道咬人一口就要把自己卖了,当时华苓绝对不会下口。但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是卫弼公当场取出作为两家定亲信物的东西,一掰两半,卫谢两家各持一半,约定三年后卫家将请官媒上门,到时两家再互换庚贴,写下婚书,将这门亲事彻底定下来。
于是,在她才五岁的时候,已经确定了将来要嫁给一个会用箭射女人的男人的命运。
华苓脑海里浮起那双透着无尽野蛮和执着光芒的褐眸,狠狠咬牙。以后她跟那个变态睡在一起的话,不知道在枕头下放三把匕首够不够?
谢丞公看看小女儿一脸恹恹的样子,倒也觉得好笑。
他早知道小九是很有骨气的孩子,不然也不会这么喜欢她。
但即使如此,他也是真没想过,原来一直乖乖巧巧的小九居然会有这么凶的一面,真正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肯受半点气。这份骄傲,本就是豪门贵女最应有的气性,所以谢丞公完全没有想过要责备她。
谢丞公和谢大郎一致地认为,这件事错的全都是卫家老五。
那卫家小子,居然敢用箭射谢家的女儿,还是才五岁的小女儿,谁给他的胆子!如果不是这回小九自己就硬气地找回了场子,兼且卫五脸上那牙印能挂个一两月,谢丞公未必会将这件事轻轻放过。
元就是一场闹剧,原本到这里为止却是恰恰好的,奈何卫五顶着个清清楚楚的牙印求娶谢九,人证物证俱全,“卫五和谢九已有肌肤相亲”一事没有人可以抵赖——无论在什么年代,社会上对女性总是更苛刻些的,若是“肌肤相亲”这件事传出去,即使华苓是当朝四公之一的女儿,不嫁卫五的话,她也嫁不到更好的人了。
而卫五从生下来就是个横的,从来没有做过如别人意的事,连他自己的亲妈都制不住他。又在刚会跑的时候就得了一无名武者的指点,学了一身高强武艺,如今才十一岁,前头几个年长他至少十岁的哥哥已经打不过他了。
卫弼公对付这个儿子的方法也只有绑起来打,盼着打到听话为止,但是卫五打小练武,打熬得筋强骨健,普通军棍打他不过挠痒痒一般,要真打重了卫弼公自己也舍不得,结果卫五依然长成了个我行我素,爱干什么就要干什么的性子。
辅弼相丞四家信息互通,谁不知道卫家老五是个最野的性子,一心练武,其他诸事不理,便是连卫弼公夫妻也拿他无法。
卫五破天荒地主动开口求娶谢九,若是谢家不如他的意的话,卫五能做出些什么样的事来,是连卫弼公也说不好的。
或许会直接打上谢府大门口去,把他看好的新妇抢回家?
谢丞公看人极准,倒也看得出卫五求娶华苓,是真正出于他自己的想法,并无他意。练武之人总有股一心精进的心气,言出必行,不提其他的话,谢丞公实际上是很有些欣赏卫五的,只要他心志不改,华苓将来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而且卫五又是卫弼公的小儿子,前头的哥哥都已经成年,最大的已经三十岁,卫家子都是各自领军镇守一方的,小夫妻成婚之后上面也不至于有一堆婆婆妯娌压着,日子并不难过。
所以权衡利弊之下,谢丞公果断地给女儿应下了亲事。实际上,这年头嫡庶分别依然是明显的,如果没有这回的事,他就算再疼爱女儿,为她选的夫婿最好也就能是三品官的嫡子,和掌握着大丹顶级权力的卫氏世家嫡子如何能比。
只不过这些想法谢丞公也不会对华苓说,小女儿再聪慧也才五岁而已。
大郎看着华苓沮丧的样子,咬牙道:“小九别伤心,要是不愿嫁那卫五,就不嫁了!大哥护着你!金陵城中少年俊彦何止上万,何愁寻不到一门比卫五更好的亲!”
谢丞公斥道:“说的什么话!现在是小九说不嫁就能不嫁的吗?大丈夫言出必行,既然婚约定下了,小九就必须嫁!更何况,九定也说了,小九和卫五有缘分,这是门好姻缘。”
这又是另一个十分打动谢丞公的地方,九定大师精研佛法,看人判事也是极准的,九定大师既然说两小很有缘分,那这肯定是一门好姻缘。
“爹爹勿要生气。”华苓深吸一口气,将不安困窘种种情绪压下去,笑起来朝谢丞公和大郎笑道:“小九愿意嫁的。”她鼓起嫩生生的脸颊,一挥手果断地说:“若是他日后欺负我,我就欺负他儿子。”
两父子愣了愣,连带着谢贵和宋嬷嬷一起放声大笑。
车架回到丞公府已经是二更时分,又惊又怕、累了一天的华苓拗不过身体的生物钟,早已熟睡,被辛嬷嬷送回竹园中。
牟氏一听说丞公回府,在前院歇下了,从内间的桌边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掌灯,我要到前院去。”
牟氏日间刚发了大脾气,自己一个人坐在桌边从下午直到入夜,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丫鬟仆妇们也不敢多问,忙忙地掌灯,前前后后十来个人拥着牟氏就到了前院。
府邸中雕栏画阁宝贝无数,一个明智的主人必然会确保自己有足够保护它的力量。世家大族都习惯在府内养着两三百的强壮兵丁,人人手执锋锐武器,编排成严密的班次时时巡查府邸内外,只要不是大军打到大门口,一家人就是绝对安全的。
而在丞公府,这股护卫力量始终掌握在谢丞公手里。
牟氏拢在披风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她披着真紫色薄绸披风,步履雍容地行过连接前后院的曲廊,几名身穿皂色武服的兵丁虽然很惊讶,但还是立刻跪下行礼,引着牟氏到澜院,又分出一人飞跑着先去通传。
牟氏眼角余光看到这些仪容严整、进退有度的兵丁将她和她的丫鬟婢仆都包围了起来,不知道是护卫还是防卫的意思多一些。她冷冷一哼,不再注目于这些细节,高傲地昂起头。
她缓步走进澜院的正厅,她的丈夫身披一件酱色外袍,正俯下身剪去燃透的烛芯,俊美而儒雅的面容在烛火的光影里明明暗暗。
“阿娜来了。”谢丞公深深看牟氏一眼,微微一笑在桌边坐下:“既然是令阿娜宁愿守到深夜都要来说的事,必是十分要紧的,我洗耳恭听。”
牟氏并未坐下,也没有解下披风的意思。她端立着,盯着谢丞公的眼睛,一字字地问:“谢熙和,你今日为何带大郎和九娘出去?”
“我不能带?”谢丞公诧异的问。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牟氏提高了声音:“你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看到谢丞公的表情一如既往闲适,她脸上罩着的壳忽然破裂了,愤怒甚至让她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风度指着丈夫的鼻子喝问:
“谢熙和!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妻子,三郎和七娘才是你嫡亲的儿女,你宠爱谁都不该越过他们!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带大郎和九娘是去见卫家人,明明膝下有嫡子女你却去提携庶子女,说出去谁家不笑你以小充大,上不得台面!我告诉你,大丹律上一条一条列得清清楚楚,嫡子在者庶子不得承业承爵,若是你日后胆敢令大郎继承丞公之位,继承这阖家财产,我即使要闹到金陵府衙去击鼓鸣冤都好,决不容许你谢熙和如此离经叛道,置我正妻嫡子颜面于不顾!”
谢熙和听完这一席话,却依然是微微一笑。
他一挥袍袖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到那中堂挂着的山石秋菊图前细细欣赏:“表妹,既你如此质问,我今日也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牟氏冷笑:“有话摊开来讲便是,盼你还有些为人的脸面,勿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第一,显圣元年至显圣九年间你数度怀上却又迅速滑胎小产,为何隐瞒于我?”
牟氏的脸迅速变得苍白。那是她隐瞒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为何谢熙和竟知晓?!
“第二,显圣十二年四月十三日,你曾乔装外出,堂堂谢氏丞公府主母,为何如此?”
牟氏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如今还带上了明显的惊慌,她的身体止不住地打着颤,摇摇欲坠——她那一日……
“第三,我谢氏家族儿孙不论儿女皆是五岁开蒙,诵诗书,习骑射,知礼仪,我再问你一次,我要送三郎到王氏族学去,如他的兄弟般,不论塾师如何摔打磋磨都由得他,你愿是不愿?”
曾经的“江陵玉树”,如今的大丹丞公,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的阴影,反而将他的光芒琢磨得越发璀璨。
烛光摇曳间,他面上温和的表情已经完全褪去,留下的只有冰川巨石般的冷峻,如一座巍峨巨岳,沉沉压在牟氏心头之上。
牟氏慌乱地摇着头,嘶声道:“我是冰清玉洁的,你怎能怀疑我!三郎和小七是你的儿女!他们是你的儿女!他们是你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