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九娘子来看,这边这个更好,是猫虎扑蝶图哦,九娘子不是想养个小猫么?”
……
华苓心里很想耍赖都要了,但这样做的话肯定要惹人嫌的,她也不会这么不懂事,所以连开口都不曾。直到大郎从致远堂那边寻了过来,一看华苓就笑:“小九在这看灯笼呢?兄弟姐妹们都到了,太太点了两次才发现小九不在,令哥哥来寻。”
“小九要选一个八角灯笼呢。”华苓说:“大哥你看,陈执事制的八角灯笼最好看。”
真是个小孩子脾性,大郎笑着摇头,将华苓抱起来:“陈执事年年都绘八角灯笼呢,一笔字确实颇好。”问老仆道:“陈执事现在何处?”
老仆躬身回答:“回大郎君的话,陈执事现下该在前院绘灯笼面呢。”
大郎点点头,抱着华苓往致远堂走。
“大哥放我下来,我还未曾选灯笼呢!”华苓立刻挣扎起来。金瓯金瓶笑意盈盈地跟上了,心道还是大郎得用些,不然怕不是九娘子还得在后廊徘徊半日。
大郎轻轻拍华苓的小脊背,斥道:“那廊上的灯笼各个都有你这般大,你能举起来否?”
华苓一撇嘴:“我不自己举,我挂在廊下便甚好。”
大郎一挑眉:“狼肮阔大又有甚用。若是小九听话呢,大哥便去与陈执事说,令他制一盏精致的小灯笼与小九。若是小九不听话呢,便连大灯笼亦无有了。”大郎想想又补充道:“那小灯笼必以顶顶好的细木条为骨,顶顶好的薄绢蒙面,陈执事雕工极好,还可雕出花枝一般精美的执柄,绢面绘上顶顶好看的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图。”
这个大哥,连恩威并使都会啊!
华苓翻了个白眼,却又偏偏对大郎所描述的量身打造的灯笼很心动,终究还是屈服在大郎的淫威之下。
凡是大日子里,一家大小必是要一早聚集到家主、主母居住的致远堂的。正房的主厅和偏厅都被牟氏令人布置了高椅圆桌,摆上舒舒服服的椅垫、备好各色糕点果品酒水,便令儿女们和姨娘们各自随意闲话玩乐。
华苓进了正房,看到的便是几个年纪小的姐姐领着四郎在玩十来个小泥人,笑声连串。姨娘们和大的姐姐们分散在正厅和偏厅,作几堆闲话说笑,桌上放了各色甜咸馅料的圆饼、五色瓜子,还有正当时令的大串葡萄、西瓜、梨子等水果,甚至还有金黄金黄的,从极西之地运过来的哈密瓜。
她一时间停住了脚步,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大郎摸摸小妹妹的头,笑道:“小九怎的了?贪看廊下灯笼时不怕,这会儿倒怕太太责罚你了?”
“小九知错了。”华苓吸吸鼻子,赶紧穿过兄弟姐妹和来往穿梭的仆妇们,到牟氏跟前福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太太万福。太太恕罪,小九来迟了。小九在回廊上看到许多灯笼,各个都很好看呢。”三郎和七娘却不在牟氏跟前,刚被丫鬟奶娘们抱到内室去用午食了。
牟氏也禁不住想笑,这个小不丁点儿心思脾气都古怪,但连牟氏都觉得她又乖又听话,最重要的,是很本分。说是在廊下看灯,就必是看灯不假了,就这么件透着呆气的事,当主母的还不至于会生气。便笑道:“何曾生气。小九与兄弟姐妹一道玩耍罢,饿了便令厨下作些清淡食物填一填。今日团圆宴还在后头,只是须待老爷归家,方好开宴罢了。”
“小九知道了。”华苓又福了一福,笑眯眯地退下,心想今日牟氏还真是和气。应该说,这段时日以来,牟氏对她都挺和气的。她却不知道,牟氏是眼看着她是个乖巧本分的孩子,而七娘对她也颇为另眼相待,这才想着,令她给七娘作个学中玩伴儿也不错,于是看她才顺眼了起来。
华苓也没有多想,反正牟氏对她和颜悦色总好过黑口黑脸咯,这世界上不是什么事情都要扯个清清楚楚的。
大郎牵上华苓的手,领着她到二郎身边。二郎在看着六娘、八娘和四郎玩小泥人,泥捏烧结的小泥人各个都用油彩画了脸容衣裳,生动趣致。二郎和六娘都是陈姨娘所出,亲亲的两兄妹都是浓眉大眼的,颇为肖似。四郎刚刚抓得紧稍重的物件了,拿着泥人四处乱扔,嘴里叽叽咕咕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大郎问华苓:“小九要不要玩泥人?”
八娘听见了,就有些不情愿,这是她姨娘托仆役从专门从金陵城里的玩器坊购来给她和弟弟玩的呢,一套是二十四个的。掺了六娘一道玩已经快不够分了,四郎又摔了几个,哪里还有得分给九娘嘛。
华苓就摇头:“小九不爱玩泥人儿,大哥说好了给小九做灯呢。”说着警惕地看大郎。
“哈哈哈,大哥答应了的事怎会反口。方才便遣了人去寻陈执事了,待天色四暗,小九必定就能提着灯笼四处游玩了。”大郎抱起华苓:“走,大哥教小九下棋去。”
大寒从牟氏跟前换出来,正要趁着空闲赶紧去厨下用个午食,还未走几步就被金瓯喊住了。
“大寒姐姐,我们九娘子让我把这个给你呢,说是仲秋节日,也盼着大寒姐姐平安喜乐。”金瓯奉出一个小绸布包,打开来是两枚金打的梅花耳坠和一支素面金簪,虽然是素面的,但形状很精致,用料十足。
大寒一看就知道是金陵最大的银楼金月堂的出品,放在小户人家都能当传家宝了。她受宠若惊地摇手不肯收:“我也不曾做过什么,九娘子太客气了。”
金瓯包起耳坠认真地塞到大寒手里,笑着小声道:“大寒姐姐就别推辞了,那回我们九娘子四处碰壁,只有大寒姐姐赠了一瓶药,九娘子牢牢记着呢。辛嬷嬷擦了药好得很快,也是感激你的。难不成,你以为九娘子的感激还不值得这点东西?”
“怎么会!就是太贵重了些……”大寒依然有些犹豫,平常她在太太跟前服侍,这个等级的赏赐一年里也就能得一两回。
“安心收着吧,这是你应得的。”金瓯笑着去了。
谢丞公午后便从皇宫里宴罢归来了,一回家就先把儿女们召到跟前,一人给了一个锦囊,内里是特意寻了好玉,请好工匠按儿女们的生肖属相雕琢的小挂件。牟氏也得了一套品级极高的金镶羊脂玉头面,当下便笑容满面。
玉是剔透的青玉,难得的是雕刻的工匠不仅手艺好,还颇有巧思,不是一昧按照市面上流传的呆板图样雕的,三郎和七八.九都属鸡,结果四枚挂件都不重样儿。
牟氏笑道:“老爷这回竟是叫匠人脚打着头赶工的不成,怎地这会儿才把好东西拿出来,没的叫孩儿们等得心焦。”丞公每年春节仲秋两大节日都会为家人准备一份礼物,往年总没有送的这般迟的。
谢丞公哈哈笑,十分得意:“阿娜你莫要小看它。打制这玉件的是声誉极隆的大匠鲁高崖。他隐居在那城北合道斋中,却被我知晓了,便悄悄寻上门去,令他帮个小忙。旁人还请不到呢。”
牟氏“哎呀”一声,笑容更盛了:“竟是鲁高崖大师的手笔!老爷真真是有心了。”鲁高崖是先皇时候便声誉鹊起的制玉大手,出自他手的玉件千金难求,但早在十年前便金盆洗手,隐居山林去了,想不到却被谢丞公寻了出来。
物件再贵重也是有价的,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华苓摩挲着玉鸡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苓’字。
这是她的名字,她是谢丞公府的谢九娘,她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家主在座,仲秋大宴便可以开了。仆妇们陀螺儿样将一道又一道精心烹饪的菜端上来,看得人眼花缭乱。每当这个时候,华苓就深恨自己的肚量太小,还没有把好吃的菜尝遍就塞不下了。
席上有这么个吃饭香甜的小孩儿,大家都会忍不住多吃几口饭的。牟氏发现七娘看到九娘自己坐着、自己捧碗用饭之后,也闹着上了桌,捧着碗用得有模有样的,又带得三郎也肯安静坐上桌了,心里不知多欢喜,看九娘也越发顺眼。
天公甚作美。太阳落山、暮色四合的时候,一轮圆盘明月就高高挂在了天上,凉风徐徐。
府中各处悬挂的灯笼都被点燃了,处处灯火璀璨,辉煌之极。
谢丞公夫妻在庭院里摆上供案,领着儿女辈拜过月亮,便坐着一边闲闲说话,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小声说大声笑的,热闹得很。劳碌了大半年,阖府下人无论供职在什么位置上,都各各分得了酒肉果品等,松闲下来,与家人团圆。
大郎消失了一阵,然后领着几个仆役,拿着十来个精致的小灯笼回来了,兄弟姐妹们人手一个,一时间满院灯火乱晃,谢丞公摇头失笑,但还是赞了一句:“大郎甚有为兄风范。”
华苓是最后一个拿到灯笼的,果然是一个细木架子、覆薄绢、提柄雕花的精致灯笼,上分六面,有一面画了幅仕女对月图,其他五面用遒劲风流的行草提了一首李太白的长诗:
晴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大郎蹲下身,笑眯眯地摸着华苓的头小声告诉她:“小九的灯笼是陈执事精心做的,是最好的。嘿,大家的看起来都是一样儿的,但是嘛,嘿嘿……反正,原本想要灯笼的便只有小九一个。”
华苓提着灯笼,将那灯笼六面滴溜溜一转,明亮的烛光从里暖暖地耀出来。
她抬眸看去,笑眯眯蹲在她跟前的大哥眉目清朗,眸里是满满的爱护之意。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未足,但已经有足足的长兄风范了。
她揉揉眼睛,上去在兄长左右脸各响亮地亲了一口。
☆、第13章 相公王家
13
王谢有通族之好。
仲秋翌日一早,王磐便携着妻儿登门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串儿年轻孩子,连带着仆婢箱笼,足足坐了四辆马车。
牟氏早早领着儿女们在丞公府大门口迎着,华苓虽然只有五岁,也被提溜着穿得隆隆重重地站到了大门口。
王磐骑着高头大马行在车队之前,穿一身精精神神的靛蓝色骑服,容长脸,凤目高鼻,一双眼极其明亮,初看似是满含凌厉,再看却又是分外温和。便是犹坐在马上也能看得出他身量颇高,整个人一举一动间端凝合度,文采气质一流。
刚好被金瓯抱着的华苓悄悄打了个呵欠儿,在一堆儿安静得可以说是肃穆的人里面特别显眼,王磐的视线便在华苓身上停了一停,狭长凤目中闪过一丝真切的笑意。
哎呀,不雅的动作被客人看见了,还是这样一位美男子。华苓脸都热了,默默地把脸埋到金瓯肩膀上。
这位便是和谢丞公齐名的,当朝四公之一相公王辇的嫡长子,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任相公的人。他的相貌很好,但在天生的好相貌之上更有一种难言的威严感,华苓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久居上位,令出必行的人才会养出的一种气势。
这种气势在谢丞公身上也很明显。
华苓听小丫鬟们说过这位王大郎的事迹。
泽帝爱他文采武功,两年内连下了两回召请令,愿以正六品官位相待。但王大郎两次都推了,还写了一篇《山居中人陈情书》呈上。
那是一篇灵气四溢、情意殷切的好文章,泽帝一看便击节赞叹,说“文思晓畅,风流跌宕,王家大郎实乃仙翁座前人也。”终究不再以王令相逼,又令人将王磐这篇文章传看天下。此事之后,王大郎在民间声誉更高了,天下读书人无不以他为榜样。
华苓想,王大郎现在在读书人中间有这么高的声誉,下次再被皇帝召请的话呢,岂不是要以六品、五品官相请?似乎就算是正经科举出身的状元,入朝为官也要从七品做起呢……
王磐身侧跟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起来便和王磐有五六分相似,只他俊朗英气的眉目间尽是笑意,令人顿生好感。
这应该便是王家二房的嫡长子王砗。
王家在金陵经营了数百年,族中优秀子弟无数,入朝为官者也很多。但在王孙遍地、风流辈出的金陵城中,要提起人物最俊秀、文采最风流的少年子弟,王家嫡支的王磐和王砗便是其中佼佼,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几个人之一。
华苓想起了在丫鬟嬷嬷们闲话的时候听到的只言片语,民间传诵王谢子弟“五岁能诗、十岁能文、服紫绶玉、平步青云”,王谢府邸“画栋雕梁、鼎食鸣钟”,王谢女儿“着锦衣霓,美若天仙”,林林种种的传闻,在她这些日子的观察里看,倒有一半算得上是实话。
如此花团锦簇,相比起来别说金陵城中的其他大小家族,便是如今的皇家子弟,比起来也怕是略有不如些。毕竟是从多少代前的祖宗开始就在努力积攒家底了,就算起初全世界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无数代积累下来,传承不断,要是没有现在的光景才不正常吧?
她微微一笑,看着王大郎跳下马匹,急步迎上牟氏,扶住岳母大人的手,笑道:“小婿来迟了,岳母赎罪。今日修儿一起身就闹着要来外祖家呢,一路上不知念叨了多少回。”
牟氏上下打量女婿儿,脸上笑容都堆不下了,连声道好,又踮起脚向车队张望:“修儿和蓉儿在哪辆马车上?一路奔波怕是累得很了,蓉儿的蓉园和前院的风园都已经打扫得整齐洁净,这回你们可得住上十来日方许回去!”
王砗也抢上来,笑眯眯地叉手朝牟氏行礼道福:“数月不见,世伯母依然风采健朗。”
马车停下,第二辆车中,先是一个八.九岁的俊俏小郎君跳了下来,他穿一身宝蓝色的圆领袍子,头发高高在头顶束了个髻,以白玉带相扣,唇红齿白,连根发丝儿都是整整齐齐、妥妥贴贴的。相比王磐王砗充满了男子气概的英气俊朗,这小郎君漂亮得更像女孩子反装的。
这小郎君却没有即刻上来拜见牟氏,而是回身看着两名侍婢轻轻巧巧的下了马车,又取下了锦绣面的踏凳,扶下来两名面容娇美的少女,这才齐齐上前见礼。华苓这才知道,这是王家三房的王磷、王霏、王雾。
前一辆马车里,王磐已经回身扶出了一名二十一二岁的年轻美妇,她快步迎上了牟氏,呼道:“娘,娘,蓉儿回来了。”
“娘看着我儿似是瘦了!日间照顾筑之和修儿,还要主持中馈,当颇为辛劳罢?”牟氏上下打量女儿,摩挲着女儿的面庞,眼里闪着泪光。
“没有的事,家长辈和叔伯妯娌弟妹都是脾性温和好相处的,修儿也听话乖巧,女儿日子顺心着呢。”谢华蓉含笑说着,又回身抱过王修:“修儿来见过外祖母。”又问:“三郎和七娘怎地不见?”
牟氏便道:“他们身子弱呢,不敢放出大门口来吹风,和老爷一道侯着你们来。”
王修实际上和谢四郎差不多年纪,但生活水平明显要好上两三台阶不止,一个锦玉堆成的小人儿,养得白白壮壮的,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到处去看,活泼可爱。这孩子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外祖母”,立时哄出了牟氏一连串的“心肝宝贝”,抱着就舍不得放下手了,这才想起叫大郎领着弟弟妹妹们上前来和客人们相见,又是一番好热闹。
华苓人小,忙乱间也没人顾得上理会她,便到处乱看。她忽然看见那几辆马车的轮子都套着些黑色两寸厚的圈子,不由一愣,那是……减震用的橡胶轮子?
原来,这年代已经有橡胶车轮了么?
她上前两步想要细看,却被金瓯一下抱了起来,急道:“九娘子,这儿人多又杂,可不要乱走,不然被人拐子抱走了怎生是好?”
金瓯说着,紧紧抱着华苓快步跟在一大群姐妹之后,直走到了前后院中间的临水曲廊上,才肯将华苓放下来。
华苓在地上走了两步,回头不满地撇她一眼:“金瓯姐姐,大门口都是我们家的人,哪里来的人拐子哟。我不就是想看看,方才我看到王家的马车轮子,好像和我们家的不一样呢。还没有看清楚,就被你架回来了。”
金瓯只是笑,她不就是怕九娘子呆气又上来了么,要是非要犟起来,在大门口闹着看别人家的马车轮子,那该有多不好看。只是蹲下身安慰华苓道:“马车轮子还有许多机会看呢,王家郎君诸位会在府中小住一旬日,待闲了婢子便再同九娘子去前院看个仔细。”
骗小孩呢,姐妹们都被管得严,哪里能够随便到前院去。华苓撅起嘴,背着手往致远堂走。
说起来王家嫡支的大宅就在金陵城西,架马车来一趟也不过要一个多时辰而已。但是大家族规矩多,特别是长子嫡妻要主持中馈,看顾长幼,不可以轻易离府,硬是搞得一年最多只能回个娘家一两回。
这年头当人家媳妇真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