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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霆钧很清楚,如果今日一役是厉王胜了,那么史书上厉王就会是胜利者,而他,不过是个被人推翻的□□之徒罢了。
  在这最紧要的关头,雷霆钧的思路却仍然清晰无比,甚至一点紧张胆怯之色也没有露出来。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他早已准备好了后手。
  孙笑早就暗示过他近日将会有风波起伏,他也依照孙笑所言做好了完全的计划,因此及时厉王离自己不到几十米的距离,也不曾慌乱。可是临到了这时候,他心里最萦绕反复的问题却和眼前场景丝毫没有关系。
  雷霆钧在想,为什么孙笑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将要发生?她是不是……也是这整个计划当中的一份子?
  就在他刚刚想到这里的时候,有人清凌凌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极为清晰,又带着好整以暇、格格不入的笑意,“我确实是离宫了一段日子,不过大家也不必都在心里猜想我是不是死了。我要是没活够,那这条命就谁也收不走。”
  雷霆钧瞬时抬起了头,带着满腔怒火循声望去,正好看见了漫步而来的孙笑,见她一路往段泽涵的方向走去,忍不住咬紧牙根:她果然背叛了他!
  可理由是什么?因爱生恨?还是七天前他做得太过分?
  不,她是臣,他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帝师大人!”段泽涵惊喜地呼喊道。
  事实上,许多站在雷霆钧身后的人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声音这么低低地跟着唤了孙笑,仿佛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好像只要有这位无所不能的帝师在场,眼前再凶险的场面也能翻手就被轻描淡写地解决。
  孙笑没看段泽涵,而里停步在了厉王几丈之外的地方,轻声道,“厉王……没想到你还能集结起这样的势力来,看来我对你一心提防,并没有算错。”
  厉王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孙笑,脸上满是忌惮之情,“你要帮他?帮这个囚禁了你半载也毫无悔过之心的暴君?”
  孙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的目光从段泽涵脸上一扫而过,又遥遥地落在了广场那一端的雷霆钧脸上。
  只是一个对视,雷霆钧觉得自己似乎就看懂了孙笑的千言万语。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向前跨了一步,只是一心想要质问孙笑的目的,“蓝书,你要……站在我的对立面?”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陛下。而这追根究底,到底应该是谁一手主导的呢?”孙笑的回答是一个浅淡的笑容。她闲庭信步般地往前走去,每一步都轻巧地避开了身边的刀剑来往,走在杀人的战场之中,却像是散步那样悠闲。
  “你若是和他一起反了,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雷霆钧冷声道。
  孙笑充耳不闻,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而这都是陛下的错。在陛下暗中派人将匕首刺入我胸口的时候,我和陛下之间的事端就已经结下了,今日一切,不过是种花得花,种豆得豆,陛下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去。”
  雷霆钧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两耳都是血液咆哮呼啸而过的声音,眼睛只能看得到含笑信步而来的孙笑。他咬着牙又确认了一遍,“你要和厉王一道反?”
  “反?”孙笑已经走到了最下面一级台阶,拾级而上,闻言轻柔地笑了起来,“不,雷霆钧,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我的帝王。只有先帝才是我效忠的对象,而你……不过是他的血脉罢了。”
  这一句看起来轻描淡写的话语,却抹杀了雷霆钧过往一切的努力。
  她给他的所有夸赞都是假的。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改观过。
  这两个想法带着断骨嗜血的疼痛席卷了雷霆钧的全部意识,让他甚至想在这一瞬间就翻开自己的底牌,令人当场杀了这个笑盈盈的女人。
  可他没有。
  或者说——他没有来得及。
  因为下一个瞬间,厉王从孙笑身后拉弓搭箭抽射,直取雷霆钧的眉心,而孙笑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似的,比任何人都快一步地用身体挡下了这一箭。
  箭枝几乎像是被计算好的那样,从她的后心贯入,前胸穿出,余力还带着她往前踉跄了一步,直接撞进了雷霆钧的怀里。
  这幅画面是那样的熟悉,只是两人的位置倒了个个。
  雷霆钧带着三分茫然伸手摸了摸孙笑背后,只摸到一手黏腻的鲜血,再低头看去时,发现她胸前绽放的红色比背后还要多。
  “大人——!”段泽涵悲痛欲绝的喊声遥遥传来,可雷霆钧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只能听到孙笑越来越缓慢的呼吸声,和鲜血一股股往外飙射的声音……那是生命流逝的预兆。
  “御医!御医何在!”后面大臣倒是有反应快的,可当御医手忙脚乱地上前时,却被孙笑一个手势制止住了,即使她面色苍白得好像随时会闭上眼睛,御医也立时站住了脚,没敢再往前一步。
  孙笑硬是狠心让自己第二次被捅穿了心脏,这一次看到雷霆钧如遭雷击的表情,才终于觉得好受了一点。
  但这还不够报复的。她还要再在雷霆钧心上加了一把火。
  “……虽然我心中你还不是成熟的帝王,但你有那个资格。”她轻声说,“去追求比先帝所创造更辉煌的伟业,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雷霆钧大为震动,眼神中终于有了些神采。他紧紧捉住孙笑的手,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是该道歉?还是道谢?这两者却都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而她也根本不需要。
  “这一箭,是还你当时救我那一次的。”孙笑接着气若游丝地道,“不用愧疚,是我该还的。”
  明明孙笑还在朝他笑着,雷霆钧却错觉怀中的躯体已在慢慢冷去,不由得更用力地抱住了她,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我会改……”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欲罢不能,可这时机却来得太迟了。
  孙笑用微弱的力量反过来捏了捏雷霆钧的手掌,几不可闻地笑道,“真可惜,本来想还想再给你挑一个最适合的……母仪天下……”
  见她说话已经越来越吃力,雷霆钧自觉地接了下去,“……如果你能活下来,我将那个位置许给你。”
  第81章
  能从那场逼宫之中安然而退的所有人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都是讳莫如深,一字不提。
  最终传出的消息不过寥寥几条:一, 厉王逼宫失败, 当场被诛;二,帝师蓝书以身救主, 身受重伤不治身亡;三,新科状元通敌叛国,投入天牢。
  殿前那片广场上的血,清了一天一夜才刷去红色。
  孙笑冰冷的身体被存放起来,择日下葬。她的嘴唇和面色还是都那么苍白, 看着和平日里仿佛也没有什么两样。
  雷霆钧立在她身旁看了许久, 垂眼最后握了一次她冰冷的手,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指。
  “你说过,你要是没活够, 这条命谁也收不走。”帝王沉沉地问,“所以当时你明明可以选择别的解决方法,却偏偏要死在我怀里, 是为了报复么?”
  孙笑阖眼躺在他面前,静悄悄的。雷霆钧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得到解答。
  她不会死而复生第二次,哪怕他内心再笃定,也无法向她求证一切。
  “……陛下?”大太监小心翼翼地唤道,“九门提督的王大人觐见,说是有要紧的事情向您禀报……”
  雷霆钧的背影动也没动, “孤今日不见任何人,他听不懂吗?”
  “王大人说, 这是和……”大太监咽了口口水,闭上眼睛硬着头皮道,“这是和蓝大人有关的事情,十万火急。”
  屋内又静了一会儿,雷霆钧才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谁似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孙笑恬静的睡颜,像是终于解答出了一道难题似的,“是啊,你怎么可能会不留一招后手?你把我的计划、我的感情都算得一清二楚,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就抛下一切走了?你必然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哪怕段泽涵,也会被你一手保住吧?”
  大太监充耳不闻地立在门边,假装自己又聋又瞎。
  “……事到如今仔细想一想,原来我看不惯段泽涵的那种感觉就是嫉妒。”雷霆钧用手指拨了拨孙笑额前碎发,眼里已看不出什么情感,“结果到了死,你还是看重他胜过我。可你难道没有想过,你越是要他活,我就越是想让他死?”
  冷面帝王又驻足了半晌,像是在做一个最终决断。
  最后他叹息道,“归根到底,我不想那么快让他去见你。对他来说,活着也许比死了更痛苦。你放心,我会用尽一切手段逼他珍惜自己那条小命的。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多,这一次我就依了你的意思,那么下一次见面时……你会不会高兴一些?”
  大太监忍不住悄悄地打了个寒颤,就看见雷霆钧终于回过了身来,立刻把脸低下。
  “召他去御书房候着。”
  “是。”
  王大人得了雷霆钧口谕时,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快步去了御书房,下意识地捏了捏被藏在袖中的信件,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他是目睹了当日一切发生的人,也是亲眼看着孙笑死在雷霆钧怀里的人,甚至比所有人离得都近的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帝王在帝师合上眼睛那瞬间疯狂得几乎要将厉王碎尸万段的神情。
  那张愤怒到扭曲的面孔让王大人连着做了两天噩梦,他甚至私底下偷偷地想过,帝师死了也不是件坏事,此人对帝王的影响力实在太大,未来恐成一患。
  就在王大人回想那日的逼宫场景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还没来得及回身行礼,来人便低沉地开了口。
  “孤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王大人一个呼吸也没敢耽误,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臣的家父收到的信件……昨日刚刚送到府中,是帝师大人的绝笔,指明要转交给陛下。”
  已经步过他身旁的雷霆钧顿住脚步,回身在大太监之前抽走了信函,捏了一把存封完好的口子,眯了眯眼睛,“既然没打开看过,怎么知道是要给孤的?”
  王大人不敢怠慢,立刻取出第二封稍大一些的信封,高高举过头顶,“指明交给陛下的那封乃是信中信,这是家父所收到的信,请陛下一同过目。”
  雷霆钧抽过第二封已经开口的信,抽出里面的薄纸看了一眼,上面满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清瘦小楷。
  略过前面简短的问候和道歉,孙笑只是简单地说了王家一门忠烈,是她最信任的人,因而才托他们进行转交,且叮嘱了务必亲自交到雷霆钧手上这点。
  看完这页纸不过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雷霆钧带着些许不耐打开了第二封信。
  一展信,上面的抬头却不是陛下,而是显赫的“雷霆钧”三个字,好像这才是他们唯一一次完全平等的交流似的。
  王大人屏气凝神地立在原地,只觉得雷霆钧越看,身周气势越凝重,隐隐地竟然有要再度发怒的气象,顿时有些无奈:这帝师死都死了,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大阵仗来?若是她一直活着,以后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
  他还在暗自庆幸的时候,就听见雷霆钧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阴沉沉的,“段泽涵还在牢里?”
  王大人赶紧回神应道,“是,臣今日才去看过,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喊冤也不声响,坐在牢房里不吃不喝有两天的光景了。”
  “明日上朝将他提到文武百官面前来。”雷霆钧冷冷道,“看着点,别让他寻死了。”
  “陛下这是何意?”王大人疑道,“段泽涵伙同厉王意图逼宫篡位,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死罪,只等着择日问斩了!”
  “何意?”雷霆钧把信纸拍到桌上,盯着最后的“蓝书绝笔”四个字,沉声道,“帝师要给他平反了。”
  不仅是雷霆钧,就算是段泽涵本人也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一系列的发展。他根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浑浑噩噩地坐在牢房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孙笑死去的那场景无论他闭上多少次眼睛都会清晰地重现在眼前,段泽涵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厉王要做什么,也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抢在孙笑之前挡下那一箭。
  就算厉王那一箭刺入的是他的心脏,恐怕也不会比那一刻心如刀割理智崩溃的感觉更痛。
  在被人拎着出了天牢的时候,段泽涵还以为他一直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他甚至产生了些许解脱的感觉,好像死了之后就能再次和那个人相见似的。
  可他没有被带去刑场,而是一路进了宫,又提溜进了熟悉的鎏金大殿里,和昔日的同僚们站在了一起。
  段泽涵这时候才稍微有些回过神来,他虚弱地站稳身子,抬头看了一眼龙椅上的雷霆钧,眼中满是难以言说的厌恶憎恨之情,“你还要做什么?还不杀了我吗?”
  “放肆!”王大人一声怒喝,“你身为十恶不赦的罪臣,见到陛下不速速下跪,居然还口出狂言!”
  “雷霆钧不是我的君主,我为何要向他下跪?”段泽涵不屑地直视着雷霆钧,“帝师大人为他而死,他居然完全无动于衷,在帝王之前,他连算作是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老师给我留了一封信。”雷霆钧并不动怒,他看着段泽涵的眼神甚至都有点怜悯,“你想不想听听里面是什么内容?”
  段泽涵的面色一肃,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两步,被紧张的侍卫联手拦下。他渴望地看着雷霆钧手中的信纸,甚至都忘了去憎恨这只手的主人,“她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我?”
  雷霆钧用手指展开信纸,看着孙笑亲笔书写的那几行字,又忍不住冷笑起来。他把信纸交给大太监,喝道,“念!”
  大太监心肝脾肺都在抖个不停,接过重于千钧的信纸时手指也跟着颤巍巍的,狠狠地拧了一把自己大腿才勉强稳住声音,可准备念时,看到开口三个字就噎住了,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雷霆钧的表情。
  “只管念。”雷霆钧挥了挥手。
  “雷霆钧启:此信只为阐述几件事实,避免我死后你悲痛过度迁怒他人。王大人一家忠烈,虽于我立场不同,但始终深得我敬意,因而托其转交,望勿动怒。”大太监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才接着继续在鸦雀无声中继续往下念道,“其一,段泽涵段大人是受我所托,打入厉王阵中的一枚棋子,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是通敌叛国,反倒是最英勇不过的为国捐躯之举,万勿谬杀忠臣。”
  大太监念到一半时,就引发了轻微的窃窃私语,只是碍于他还没有念完,只是私底下的小阵喧哗而已。
  这所有人之中,受到最大震动的却是段泽涵本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从来就没有当过什么卧底,而是一心一意想推翻雷霆钧的政权……这是死罪,而孙笑替他硬生生凿出了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