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个小时前,面对那个叫孙茜的女人,她在心中模拟了无数次,怎么一拳从对方的左太阳穴打到鼻骨。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她都忍下来了:她没有在狱中动手,甚至还因为表现好有组织能力被小队长选中,成为“四犯”之一,这种职位一般都是留给经济犯的,可是她拿到了,她好好改造了,她提前八个月出来了;她没有在拉面摊前动手,她知道李洛基在,她认得那些车子,里面的都是曾经和她相熟的,她不想让自己像猴子一样给他们看笑话;她刚刚也没有在东城动手,她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了,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她不能再进去。
这些年来唯一一次动手,就是在从第七监狱进城的路上,结果……
她被人卸了两只胳膊。
林轻的脸被按在棋盘上,双色的跳棋噼里啪啦撒了一地。马甲男和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似的,把她的胳膊弯了个弯儿拧在背后。
林轻转过脸,看向仍旧没有反应的泪痣男:“你不是很着紧那些钱吗?你不是身手很好吗?钱我没带在身上,你搜身也没用。我今天心情不好,需要找人发泄发泄。你要是不帮我发泄,我只有回去烧钱发泄。”
马甲男“嘁~”了一声:“小姑娘家家的,电影看多了吧?不要学那些没文化的小流氓放狠话嘛~~~让我们少爷和你打架……哎呀呀你可还不够格呀……”
林轻也学着他“嘁~”了一声:“大叔,我看您才是电影看多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口一个少爷的,敢问你们还有老爷嘛?有夫人吗?有老夫人吗?有私生子吗?有年度豪门伦理大戏吗?”
马甲男腾出一只手来一下下戳她脊背:“小姑娘,注意你说话哦!到时候因为哪句话惹了祸,可别说哥哥没提醒过你~~~”
林轻:“我说这位大叔,您看着有四十了吧?比我爸也小不了几岁,还让我叫哥哥不好吧?”
马甲男愣了半晌,忽然脸色大变,刚才的一脸娇羞的荡然无存:“我艹你个小biao子我撕烂你的嘴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四十了老子今年才三十三……”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是泪痣男抬了抬手。他又看了眼林轻,手掌在面前挥了挥。马甲男立刻松开林轻,退了一步。
林轻拽了拽袖子,却看见男人从挂在一旁的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慢慢戴上,然后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来是真日思夜想那4200块。
林轻见他答应,反而一屁股坐下了:“饿了,没力气打架。”
对方居高临下认真看了她一眼,又对一边的马甲男挥了挥手。
马甲男赶紧上前一步,再次上演变脸绝技,客气客气:“小姐,想吃什么?”
林轻揉了揉手腕:“一个喝茶的地方,估计也没什么好吃的,这样吧,鸡鸭鱼海鲜蔬菜一样来一盘,再来个鱼翅粉丝汤好了。”
马甲男咬牙:“小姐你是来吃国宴的是吧?”
林轻抬起无辜的大……哦不,小眼睛看向说了算的那个,眉头柔弱而别扭地蹙了蹙:“不给吃吗?”
“哗”的一下,是他后退时毛衣刮到雕花的衣架。他不自然地转过脸去,又对着马甲男摆了摆手。
马甲男怨恨地一跺脚,扭着不明显的腰跑进了后厨。
茶室一时又安静了下来,林轻坐在他对面,大大方方上下打量这个男人,更加肯定了他不会说话的想法。
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桩子却这么拽,包养他的富婆该是多么口味奇葩且任性。
想到这里,不禁又多瞅了几眼他的脸,瞅完了以后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自己默默摸出个小镜子照了照。
真是人比人,照个镜子都气人。
不一会儿她的五菜一汤就上来了。
在马甲男哀怨的目光中,林轻坦然拿起勺子开始横扫千军,戴着手套的哥们仍旧木桩子似的靠墙站着。
十分钟后,林轻扔了勺子,喝了口茶。捂着胃站起来,又捂着胃坐下,为难道:“真不好意思,没注意吃多了。电视上说饭后不宜剧烈运动,容易得阑尾炎。不巧我阑尾还在……不然我先去消消食,咱们回头再打?”
说着说着扶着墙就要往外走。
被马甲男笑呵呵拦住:“我说小姐,你当我们都是傻子是不是?你该吃吃该喝喝了,吃饱喝足拍拍屁股就要走?哥哥劝你一句,拿了人家东西就要还,说过的话要算数。没有那个本事就别惹惹不起的人,不然路走不长的。”
林轻拉开店门,一股湿气迎面扑来,午夜的天空没有星星,要下雨了。
她关上门,扫过一茶馆虎视眈眈的大汉,转向戴着手套站在人后的衣架子:“你叫什么?”
对方好像没听到一样,倒是马甲男哼哼一声:“小姑娘,不该问的最好不要问哦。”
林轻嘀咕一句“还真是矫情”,换了个方式:“那好,黑子,咱们事前说好了,这一架不管谁把谁打出什么事了,都不许追究法律责任。”
被叫做“黑子”的当事人似乎没反应过来林轻在和谁说话,只是疑惑地看向马甲男。
马甲男把拳头从嘴巴里掏出来,磕巴道:“小姑娘,你刚才管……管那位叫什么?”
林轻:“成天穿一身黑,不叫黑子难道叫小红?”
马甲男兰花指直颤,脸上憋笑憋得五官扭曲:“小姑娘,你行!你真行!我张超活了三十八年,第一次见着这么有胆色的。黑子……哈哈哈哈黑子……你可真敢叫!”
林轻诚恳道:“大叔,你刚说你三十三。”
张超:“……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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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轻站在茶馆后院的小巷里时,心中十分佩服张超的领悟能力。
不管是让他松手、上菜还是拦人,这位残障人士都是用相同的幅度挥一挥手。
就在刚才,他也是戴着手套挥了挥手,然后自称三十三岁的张超就翘着兰花指,指挥一群人把她压到这儿来了。
天上下起了小雨,对面的男人比她高了一个头,正站在三步外一遍遍机械地拉着左右手的手套。
林轻摸出根发带把不长的头发扎起来,对着对方勾了勾手指:“别磨磨唧唧的了,要上快上。”
她话音刚落,面前一阵风刮过,林轻心里一颤,下意识一侧头,鼻梁上一疼。
我去,出手好快!挺有本事嘛!
但是,电视上不是这么演的啊!高手打架前不应该你来我往几百招还互相近不了身吗?她这一上来就挂彩是闹哪样啊?
林轻吃饭的时候大概分析过一下,按照这人的性格,他应该不会擅长近身搏斗,之前卸了她两只胳膊,主要也是因为打了她个措手不及。这种人只能擅长拳脚,加上是个左撇子,到时候估计会出拳攻她右侧……
只是没想到平时木讷的一个人会出手出得这么快,而且一上来就往脸上招呼。
妈的,不知道女人的脸很重要吗?
算了……在他心里估计根本没有男女之分,。
他写字用左手,没想到打起架来还是个全能选手。林轻光躲他的拳头就很吃力,都怪他人高手长,她根本没机会近身。
不近身根本只有挨打的份。
退了十来步,再退就要翻墙了。林轻心一横,索性正了一张脸来接拳头。
“砰”的一声,一点没放水的拳头打上她右脸,林轻感觉自己下巴都要飞向那广阔的天空寻找自由了……
忍住要飙出来的眼泪,她双手趁着对方愣神的工夫扣住他双肘,刷的一路撸下来……
“刺啦——刺啦——”两声,两只手套被她抓成两块布片,刚给了她一拳的手背上赫然四道指甲留下的血印。
林轻嘿嘿一笑:“怎么样,没有手套很没安全感吧?就好像办事没戴套一样不安吧?”说完撸了袖子和裤腿,故意露出底下少女特有的白嫩嫩的皮肤,“有本事赤手来打我啊~~~”
场外观战顺道维持秩序的众保镖都蒙了,只有张超赞叹道:“打个架能打得这么不要脸,小姑娘也是个人才啊!”
林轻那边得意洋洋,忽然左胸一疼,是刚被剥了手套的那个,直接用手肘开打了……
林轻捂着胸,这回真生气了:“吃我豆腐?!!!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说完身子一矮,直接捏上他下腹,然后脚底一带……
两个人就在雨水泥泞的小巷里滚成一团。
男人受不了压在身上的林轻,更受不了地上黄黑相间的泥水。于是他拼命地用手肘和膝盖攻击,本能地想要摆脱林轻,却没想到林轻和蛇一样缠在他身上,一边受虐狂似的被他揍,一边见缝插针地又挠又掐又拧……
竟然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就这么滚了十几分钟,边上的保镖们也看出来不对了。一个小个子凑近张超:“大哥,这女的不太对劲啊?”
张超瞥他一眼:“还用你说?!”摸了摸下巴,“刚才看她扑得那么生猛那么饥渴,还以为是想占占便宜……”
他看了一眼现场,夸张地哆嗦下:“可现在看看,简直就是只关了好几年的母老虎,要咬死人的哟。”他看了眼小个子,严肃道,“让大家都盯紧了,一会儿情况不对立刻把人分开,不然要出人命的。女的死就死了,要是那位真被她咬下个耳朵什么的,咱们后半辈子都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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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开始还是一丝丝,慢慢变成一滴滴,最后四周的空间里都是水。
林轻开始出了一身汗,后来汗水被雨水冲走。体力的消耗让头晕乎乎的,身上又冷又热。
她能感觉到被她压在身下的人正使出反抗强、暴、犯的劲儿摆脱她,那一下下打在身上,骨头都要碎了,不,估计已经碎了。
她从来是个不认输的人,这不认输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觉悟仍然和她的英文词汇量一样,永远保持在平均水平以下。
脑子有些发晕,对方的脸在她身下模模糊糊,有那么几分钟,她有几丝错觉,觉得她一会儿在揍鸟姐,一会儿在揍刘宗,一会儿在揍谢明邗……
那张脸不断变换,最后上面长出了狭长戏谑的眼睛,笔直的鼻梁,薄而小的嘴巴。
那一天,天边雷声滚滚,林轻任由大雨冲尽她脸上泥浆血迹,对着那张脸久久下不去手:“洛基哥哥……”
按照标准言情剧本,这个时候那原本和她厮打的人应该被她脸上的脆弱所震撼,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事实证明林轻确实没有女主角的命,就在她茫然的那几秒,一只手肘对着她下巴挥了出去……
“砰”的一声,林轻皮球似的从他身上弹了出去。
小巷里的灯火摇曳不定,沾满泥水的皮鞋踩在她身边,林轻将眼睛张开一条缝,看见他湿哒哒的短发贴在额上,脸上被溅了不少泥点,一时竟找不到原本的痣了。
她好像大梦初醒,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认错人了。”
对方没有反应,只是伸出湿漉漉的手指,赤手一下下梳理她凌乱而脏兮兮的头发,强迫症一般。
☆、第十三章
雨幕被风吹得有点乱,林轻的额头挺好看。
她尝试着动了动,只觉得从头发根到脚趾头都好像被缝纫机轧了一遍,针脚细细密密,一块儿都没放过。
头上的手,机械臂一样,一下下在她头皮上摸来摸去。她闭着眼睛,草泥马似的被梳了一会,才说:“喂,摸够了没?摸够了扶我起来。”
人形梳头机卡了一下,在张超和众人大眼瞪小眼下,慢慢将她扶坐起来。
林轻坐在下水道边上,靠着水泥的路灯台子,拍了拍身边还算干爽的一块:“喂,好人做到底,坐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说完看了看他脸和脖子上的抓痕,又觉得不太现实,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是快去上点药,破相了可就可惜了。”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我自己和自己也能说上一会儿。”
很轻的一声,他一身皱皱巴巴地在她拍的那块坐下,好像训练良好的警犬。好似是没有席地而坐的人生经验,他的坐姿有点诡异,长腿僵硬地屈着,双手撑在膝头,却还是尽量保持着左右对称,看起来像是冷冻室里一只被拔光毛的天鹅。
林轻毫不客气地嘲笑了他一番,才一边正鼻骨一边嗡嗡说:“我从前觉得我爸很酷——就是特别有文化有见识那种酷,你明白吗?从小到大,我家老头子都没打骂过我,连我逃课、欺负同学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我惹了什么事,他会在后面默默替我摆平。用我爸的话说,他年轻的时候为了赚钱,到处给人做孙子,活得很没个人样,最后连老婆都跑了。他不希望我也像他一样,变成一台跑完公里数就报废的车。他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林轻啊,钱我们可以赚,可不能被钱耍得团团转。少年人就要活出少年人的朝气,不然爸爸白白赚这么多钱了。’”
她皱了皱鼻子:“那时候我觉得我爸说的那真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至尊名言!对,至尊名言啊!”她看了眼听到这个成语后手指抓紧西裤、浑身都不自在的男人,奇怪道:“怎么了?”
想起他不会说话,她又自言自语起来:“后来我认识了洛基哥哥,他和我不一样,在我还努力活得潇洒不让老爹失望的时候,他已经是活得洒脱了。我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所有人都来恭喜他刚成人就接手宏基地产,结果他和到场的记者说‘盖房子我可不擅长,不过要是用美人们盖温柔乡……可以另当别论”,随后他宣布接手宏基刚收购的兰台,把是兰台几十倍的宏基地产推给了他两个还没成年的弟弟。”
说到这里,她嘴角翘了翘:“那天的宴会照旧很无聊,我像往常一样在休息室外面整人,那天啊…..我记得是华宇信贷家的女儿,她的哭声特别刺耳,哭得我很烦,就凶了她几句。正好洛基哥哥过来,他看了看我们俩,却没有像别的大人那样安慰她,也没像别的大人那样骂我,只是在沙发上坐下,冲我们俩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