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晨挂断电话时心情很好,说实话他没想到司骁骐那么干脆。他一直怕司骁骐会跟他抱怨,会纠缠于那晚的事,萧晨很讨厌男人磨磨叨叨纠缠不休。更何况此时,他不需要床伴也不需要性生活,他需要的是时间和空间,因为他必须要先面对院里的审查。
萧晨下了夜班直接拐去行政楼的院办,一个三人工作小组正在等着他陈述,当然这是医院里必走的程序。
“萧大夫,你来复述一下那天的事情。”组长严肃地说。
萧晨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有时候他非常不理解这些所谓的“规章制度”,医生的第一要务难道不是治病救人吗,什么“规章制度”能和“生命”相抗衡呢,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些僵硬的,完全不符合急救规则的“条款”上没完没了地追究呢?
他压下满肚子的话,开始耐着性子复述经过,从和温俊华一起讨论手术方案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那天早晨在住院部icu参与抢救,巨细无靡。萧晨在复述的时候很小心,他尽量强调当时病人的危急状况:胸腔内大出血、血压迅速下降……都是从业人员,当时的情况有多严重一听就能明白。
萧晨最后说:“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我觉得郭主任的措施是得当的,虽然挪用他人的血浆的确违反了医院的相关规定,但事出有因,何况他的抢救室成功的……我想,在任何情况下,生命高于一切。”
组长很官方地笑了,亲善地冲着萧晨弯下腰去说:“萧晨啊,这不都是程序嘛,你又不是第一天来医院,怎么还这么紧张?”
“走程序需要成立专案组?”萧晨犀利地问,“我的确不是第一天来医院,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知道如果真的是‘走程序’那应该是什么样子!”
组长呵呵地笑着,一点儿也没觉得尴尬,他拍拍手里的档案夹:“这不是今年要求强化管理制度嘛,专案专人,所有资料入档备份,所以程序上也复杂了一些……咳,我也嫌麻烦啊,互相理解一下吧。”
萧晨笑一笑没搭腔,看看办公室里坐着的另外两个人,他知道这事儿绝没有那么简单。
从院办出来,萧晨直接去了住院部的icu,那个病人的状况很稳定,主管护士告诉萧晨这个病人现在归刘医生管,郭宏只是协助。护士说的时候露出无奈的神色,她叹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萧晨低头看看躺在床上的病人,身上插着很多管子,各种电极片把他的每一丝生命体征都和冷冰冰的仪器勾连起来,每一个数据都被精准地记录下来。可人并不是机器,人是有知识、感情、理智和判断力的,关键时刻,医生靠的就是这些而不是精密的运算。有人说,当医生在面对随时消亡的生命时,做出的每一个判断其实都是拿病人的生命在赌博。可事实上,医生也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一起放在了这个赌桌上,只是大多数人不知道或者不理解罢了。
比如郭宏,他赌赢了病魔但是赌输了规章制度。他动用了他人的血浆抢救病人,这些血浆血型不同又没做过交叉配型,严重违反了输血管理条例。如果病人发生了意外,就是医疗事故;如果病人没有发生意外,那也属于侵权责任法,因为他侵害了其他病人的权益。
现在,郭宏的病人已经不归他管了,这其实就已经在事实上判定了那天他的过错。外科最年轻的副主任,温俊华板上钉钉的接班人,他的前途很有可能会因为这个病人发生转变。
萧晨觉得这简直可笑。
***
一个星期后,司骁骐终于耐不住了。萧晨忙他能理解,三、两天不见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爱这个东西做不做它都这么的让人心痒难耐,所以这一切本来也不至于让司骁骐抓耳挠腮地坐立不安。可是他渐渐发现,在打电话时萧晨越来越心不在焉,往往三言两语就要挂电话;而回复的短信连复制粘贴这道程序都省了,直接敲一个“忙”字。
这是要出轨的节奏啊!
司骁骐有着非常强的危机意识,他始终牢牢记得乔鑫说“萧大夫的那个伴儿,特年轻特帅”,所以当他发现萧晨这人上了三次床就有翻脸不认人的趋势后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心态。
他认为自己是喜欢萧晨的,也许这种“喜欢”谈不上“爱”,更谈不上生死相依白头偕老,但是还是觉得萧晨这人脾气秉性对自己的路子,在床上合自己的口味,处起来自在。最重要的是,这人虽然嘴利点儿、眼毒点儿,但人还真是不坏。两个成熟的男人在一起“和谐”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骁骐决定即便萧晨这枝红牡丹爬过了墙头,自己也要给它拽回来。
于是,周末萧晨夜班的时候,司骁骐拎着宵夜去探班。照例先给萧晨打了个电话,萧晨没有接,想必是手头有病人。司骁骐想了想发了条短信:“月黑风高夜,花园偷情时。”
萧晨给病人开完处方单掏出手机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确实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人拖着条伤腿,半夜三更地跑来医院跟他“花园私会”。萧晨把手机装进口袋里,看看了待诊库确定了自己没有未接诊病人,又去护士台打了个招呼,然后顺着应急通道抄近路往小花园走去。
这条路上几乎没人,在一片宁静中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在渐渐雀跃。这一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忙着在帮郭宏疏通关系,因为温俊华本人也牵连其中,所以不太好说话。不负主要责任的萧晨便利用工作之余三天两头地跑院办和张副院长办公室,一方面“协助”调查,一方面也“曲线救国”。
他每天都说着言不由心的套话,每天都纠缠在僵硬刻板的“规章制度”里,每天都被各种官腔气得说不出话来……萧晨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是有人抓住这个所谓的“事故”穷追不放,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的“闲”。
他心情极端郁闷,暴躁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心思去见司骁骐,所以总是干脆地回绝。可现在,司骁骐半夜跑来来医院,萧晨觉得真高兴啊,仿佛找到了某种切实有力的支持,也找到了某种有效的纾解渠道。
小花园里,司骁骐还坐在那个“最黑的旮旯”里,眼珠子亮闪闪的,笑出一口大白牙。身边放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餐盒。
萧晨坦然地坐下来,偏着脑袋说:“花园私会,你还真痴情啊。”
“反正我也得吃宵夜,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不如找你一起。”司骁骐顺手蹭蹭萧晨的脸颊,然后像偷到了油的耗子一样笑得志得意满。
“医院吃宵夜就有意思啊?”萧晨指指小花园东侧的一条小路,这条路不宽,一头连着急诊楼的侧门,一头不知道通向那里。他指着这条小路说:“喏,看见没,那条路比较隐蔽,所有急诊死亡的病人都顺着那条路往太平间推,你在着这儿吃顿饭的功夫没准就能碰见俩。”
司骁骐一边忙着解塑料袋一边胡乱地嗯一声:“挺好,看着他们我有食欲。”
“啊?”萧晨惊呆了,这口味不是一般的重。
“对啊,看着他们我就会想,生命多短啊,要珍惜生命,让每一天都过得高兴,不要难为自己,所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司骁骐一边用调侃的语调说着,一边掰开筷子塞进萧晨手里,然后喘口气接着说,“还有,想做就做。”
最后一句话他是在萧晨耳边说的,说完后还流氓兮兮地舔了萧晨耳垂一下。萧晨被那句“不要难为自己”打动了,觉得一周以来一直堵在心里的那团浓云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有了呼吸的余地。他抿着嘴角笑一笑,强作淡然地抬起自己的肩膀蹭蹭耳垂,然后说:“别乱舔,我刚从急诊室出来,刚刚还看了两个拉痢疾的。”
司骁骐那点儿小心火立刻被这句话扑得一干二净,只剩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青烟,他愤愤地把一个开了盖子的塑料碗递给萧晨:“给你,拉面。”
萧晨伸过头去看看司骁骐的碗,立刻不满意了:“凭什么你吃卤煮让我吃拉面!”
司骁骐指指碗,不无惊讶地问:“医生也吃卤煮?”
萧晨把司骁骐的碗拿过来,夹起一大块肥肠塞嘴里:“医生吃卤煮犯法?”
“你们医生不是最穷讲究么?都不吃动物内脏的,嫌胆固醇什么的……”
“唯美食与美人不可辜负。”萧晨轻佻地摸了司骁骐下巴一把,略带粗糙的触感让他觉得很舒服。
“我居然排在美食后边?”司骁骐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谁说你是美人了?”萧晨挑剔地看看,又往嘴里塞两块火烧,嘟嘟囔囔地说:“真不符合我审美。”
“不符合你审美你还跟我上床?”
“关了灯就行了。”
司晓琪被这句话噎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不跟萧晨一般见识,在“斗嘴”这个领域里,自己不占优势。聪明人都懂得“以己之长克彼之短”,司骁骐决定要把所有的账都在床上讨回来。
“明天能按时下班么?”司骁骐转移了一个话题,开始为后文做铺垫。
“干嘛?”
“干你!”司骁骐捏了萧晨屁股一把。
“没空。”
司骁骐就着淡淡的月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萧晨表情,发现这哥儿们居然还真不是开玩笑。
“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不知道。”萧晨连吃两口,把嘴堵得满满的。
司骁骐把手里的拉面放在一边,非常认真地问:“萧晨,你跟我说实话,你最忙怎么呢?”
“噗嗤”,萧晨笑了,他抹抹嘴说,“司骁骐,你这口吻和台词特像是我妈质问我爸是不是包小三了。通常下一句就是,‘你是不是不愿意回这个家,不愿意看见我’。”
“那你是不是不愿意见到我了?”
“咱能不这样么?”萧晨一口肥肠堵在嘴里咽都咽不下去,“你说你一个大男人……”
“可你真的一直不见我。”司骁骐这句话说得非常认真。
萧晨瞥一眼司骁骐,就着暗暗的光线看到一张貌似很严肃的脸,一丝嬉闹的痕迹都没有。那目光很温和,不怨怼、不多疑,倒是含着几分忧虑、几分担心。萧晨有点儿恍惚,觉得一肚子的话似乎就要喷涌而出拦都拦不住,这种感觉很像那天在手术楼门口,自己无意识地就把司骁骐的电话号码调了出来,但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他说明这里面纷繁复杂的关系,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跟他说。
萧晨把空了的碗也进垃圾桶,拍拍手站起身来:“我得先回去了,都出来快二十分钟了。”
司骁骐浓重的眉头立刻锁在了一起,脸上有不悦的神色。
“不过下了班我会去找你。”萧晨紧跟着说。
“真的?”司骁骐的眉心立刻舒展开,语气都高兴起来。
萧晨点点头,带着笑意的语气说:“给我准备早饭啊。”
司骁骐忙不迭地点头,想想又加了一句:“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十点钟我来医院接你,我带你去吃广式早餐。”
萧晨其实很想说我宁可回去洗个澡睡大觉,但是看着司骁骐这么高兴地样子,他也闭上了嘴,反正明天还能休息一整天,在司晓琪那里,自己可以睡得很踏实。
司骁骐欢天喜地地走了,萧晨坐回办公桌前的时候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司骁骐说明这件事,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跟他说——但是他并不在乎。
☆、第二十四章
司骁骐在楼门口晃悠了半个小时才看到萧晨急匆匆地从急诊楼走出来,他丢掉手里的烟头,正要扬起殷勤、甜美的笑容,踏着欢快的步子迎上去,冷不防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拦住了萧晨。
沈鹏沉着脸挡在萧晨跟前,一句话也不说,那脸色黑得和锅底有一拼。
“萧晨,”沈婆子气哼哼地说,“你先别走,你跟我把这事儿说道说道,我都好几天没逮着你了。”
萧晨无可奈何地说:“我跟你说什么啊大哥!”
“你这几天天天往院办跑,你干嘛呢?这件事本来跟你关系不大,你还不赶紧有多远躲多远!”
“怎么没关系?我是当事人啊,”萧晨往旁边站了站,让出一条路来给来往的病人,瞅沈鹏今天这气势估计自己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萧晨,你看不出这事儿的处理跟平时根本不一样啊!”沈鹏气急败坏地说。
萧晨淡笑着点点头:“当然,有人要整郭宏嘛,我看得出来。”
“你小子有病吧!”沈鹏终于怒了,他一把攥住萧晨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扯,同时急怒攻心地嚷:“你知道还往上凑你疯了吧!”
萧晨也不挣扎也不解释,任他攥着,嘴角甚至还微微卷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一个宽肩窄腰的身影正大步向自己这边走来,那脸色,居然比沈鹏还要黑。
司骁骐站在沈鹏的身后,比沈鹏高出五、六公分的样子,肩膀都要宽出去两寸,特虎实地立在沈鹏身后有点儿像保镖又有点儿像要绑票的。他的目光越过沈鹏的脑袋顶望向萧晨,沉声叫道,“萧大夫你好。”
“这是你病人啊?”沈鹏侧头看一眼身后的黑塔,不着痕迹地往右边挪了两步——这种人站在自己身后想想都知道会是什么视觉效果?简直心塞!
萧晨也不说话,只是好奇地瞅着司骁骐,甚至还带着点儿期待。
“萧大夫,”司骁骐很认真地说,“我正找你呢,你的车挡着我的车了,你手机又打不通。”
“啊?”沈鹏愣了一下。萧晨的车只会停在员工停车场,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位应该也是同事,怎么看着那么眼生?不过是不是同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萧晨八成又有借机溜了。
“那……”沈鹏绝不甘心就这么放过萧晨,他深知这要放过去了,整个周末都别想再逮着他了。于是沈鹏沉吟了一下说,“走,咱们先挪你的车去,一边走一边说。”
萧晨斜着瞟一眼司骁骐,心想“爷我今天就没开车好么,我倒要看你怎么往下编”。
司骁骐挑起那两道浓重的眉毛,看了萧晨几秒,发现对面这位爷显然是没打算伸出“友谊之手”。不过他倒也不急,他都想好了,即便真要到了停车场,自己就随便指一辆,然后再客客气气地说:“呦,这不是你的车啊?那真对不起萧大夫,我认错了,我一直以为这是你的车呢”。
看,这简直天衣无缝。
萧晨多聪明,看着司骁骐的脸色几秒就反应过来了,他无奈地对沈鹏说:“沈鹏你知道我的,我不会乱来。这事儿我自己心里有谱儿,不会把自己搭进去,你放心吧。今天先让我回家,这几天闹得我头疼,太累了,我想回家睡会儿。”
萧晨说的太哀怨了,眼中几乎要滴下泪来,沈鹏无可奈何地放了人。
为了把“停车场事件”全本演完,在沈鹏的眼皮子底下,萧晨带着司骁骐绕到了医院东门出去了。萧晨一边走一边笑着问:“你直接说是我朋友不就行了吗,绕这么大一个圈儿。”
“嗨,我这不一着急顺口就说了吗,‘挡我车了’这句话我说得最熟了,老有走公交车道的私家……“司骁骐忽然住了嘴,他笑嘻嘻地问,“哎,萧晨,你说我是你‘朋友’,那是哪种意义上的朋友呢?”
“‘纯洁的革命友谊’那种意义上的朋友。”
“我最恨的就是‘纯洁’两个字!”司骁骐撇撇嘴,一点儿不知道什么叫脸红地说,“我一看见你就不想‘纯洁’。”
“真好,我也完全一样!”萧晨淡淡地说,在“完全”两个字上放了重音。
司骁骐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萧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抓抓头发,靠近萧晨说:“你今晚想试试吗?”
萧晨没说话,大步往前走着,但是嘴角渐渐扬起来。
司骁骐跟在他后面没话找话地说:“那人是你朋友吗?我看他拽着你胳膊,还担心他是来闹事儿的医闹。我还琢磨呢,这年头医闹都道貌岸然的,穿着打扮倒还人模狗样的。”
萧晨想起沈鹏说司骁骐是住在太平间的“鬼”,觉得这俩没准儿才是一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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