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郡城楼之下,吐蕃军破城之后,却直扑城内。
城楼之上兵勇并不多,而相对于还有战斗力的兵勇衙差,城内百姓无疑才是砧上羔羊。
提着砍刀的吐蕃军嗷嗷叫着冲进最近的一户民房,见到瑟瑟发抖的百姓,一刀捅过去,瞧也不瞧仆倒的尸体,便直奔内室而去。
这一路烧杀劫掠,吐蕃军对大周朝的房屋格局竟然的熟悉起来,进门总能准确的摸到粮食,金银的存储之地。
许府里,府门紧闭,府里老弱妇孺全都藏往各处,年轻男子跟着胡娇守着正门,大家手里都是能够拿来做武器的。有棍棒有菜刀,唯独方师傅是用的一把长剑。
许府的女主人……则提着一把菜刀。
三个孩子被小寒带着藏进了地窖,连同几个丫环,刚生产完的腊月以及她的幼子。地窖口虽然比较隐秘,但也难保会被发现。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远处的脚步声终于近了,听得到粗鲁的砸门声,从这条街上开始。
胡娇握紧了手里的菜刀,听得到自己心脏里咚咚咚的跳动声,她深吸了一口气,很多年都不曾直面过这种危险了。
方师傅极想劝她回去守着孩子们,不过在触及她坚毅沉静的目光而最终闭了口。府里的男仆们原来也有退却的想法,当看到主母一介娇弱女子都提着菜刀准备迎敌,到底还是被振奋精神,各自提了家伙站在了她面前。
吐蕃军近的已经听到了左邻被砸开的门,女子的哭声,吐蕃军的说话声,以及哒哒的马蹄声,终于有人蜂涌停在了许府门前,有人开始撞门,叫骂。
隔着一扇门,有仆从腿已经有些发软,渐有退怯之态。他们到底只是寻常人,只在府里行走跑腿,与人搏命之事却是从来也没作过的。
方师傅握紧了手里的剑,心里在纠结一会儿万一抵挡不住,是不是要跑回去带着小贝杀出重围。然而围城的吐蕃军有两万,他对带着孩子杀出重围不抱希望。
许府的大门已经有了几分摇晃,似乎是被人从外面用重物给撞击,外面的吐蕃军似乎十分兴奋。他们一路劫掠,已经摸出了规律,大周朝但凡高门大户,里面的金银财宝丝绸女人以及粮食都是最多的。
门闩摇摇欲坠,终于掉在了地上,大门猛然被撞开,两扇门板重重砸回了墙上,发出沉重的声音,提着大刀正欲往里冲的吐蕃军似乎没想到门里竟然还有一队人在等着他们上门来。他们还当这家也与之前的那些人家一样,所有人都已经找地方藏了起来,等他们一一翻找。
最让他们感到奇怪的是,大门内站着的一男一女,男人提着长剑,显然是个练家字,可妇人却可笑的提着把菜刀当庭站立,这是……要跟他们拼命?
领军的那个小头目年纪不大,约莫三十来岁,摸一把下巴上的小胡子,笑着挥手:“将这个娘们给我留下,其余的你们自便!”这妇人敢提着菜刀跑来,且又年轻貌美,想来十分够味儿。
他就喜欢呛人的烈性女子!
四名兵丁试探的往里冲,见提着棍棒的仆人们都一步步后退,起先将那妇人护在身后,直等他们逼过来了,那些仆人终于退到了妇人身后。其中有一名兵勇伸出手来,去摸胡娇的脸蛋,yin笑着扭头朝那小头目邀功:“头儿,我替你将这妇人绑了,今晚带到毡帐里,你好好尽兴!”这妇人此刻瞳仁微眯,大约是在内心害怕的发抖吧?!
这么漂亮的妇人,恐怕连鸡都不敢杀吧?
他们可是知道的,大周朝的妇人可比不得他们吐蕃那些身板健壮能顶汉子的妇人,干起活来倒是孔武有力,就只是……皮肤不够细腻,床上的滋味不够销魂。
他的左手还未挨到胡娇脸上,已觉刀风,还未来得及缩手,扑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左臂顿时传来钻心巨痛。
那兵丁震惊低头,见到地上血泊里泡着的十分熟悉的手,那似乎是……他目光上调,一声惨嚎从嘴里叫了出来:“我的……我的手啊——”还欲再说,喉间一凉,身子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手里的长刀也呛啷一声落到了青石地砖上。
这一变故太快,方师傅几乎是被这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给震惊了,眼睁睁看着许夫人以一种戒备的姿势弯腰,拿起了方才被她砍死的吐蕃兵丁的长刀,那戒备的姿势几近专业,决非是胆怯,而是防着吐蕃军蜂涌而上。
他握了握手中长剑,忽然涌起了军中与同袍并肩酣战的豪情。
——从来也不知道这笑容温软,每日被三个孩子围在身边,既是贤淑妻子又是慈母的许夫人竟然有这么惊人的一面!
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
院门口的吐蕃军似乎也被这变故给惊呆了。这一路之上他们也不知道调戏糟蹋了多少大周姑娘媳妇,还从来没遇上过打个照面就砍人的,当真稀奇的很。
剩下的数人提了长刀就扑了进来,三名直扑那妇人,另外四名扑向提刀站着的男子,然后很快,他们就与死神打了个照面。
妇人瞧着眉目精致,腰肢松软,然后砍起人来却一点也不迟疑,特别是当先两名吐蕃男子很快就尝到了她的攻势,那是毫无花巧的杀人姿势,但却是……非常致命。
一个被她捅进了腹部,另外一个……被她瞧着秀秀巧巧的脚踹在了胸膛上,哪知道挨到身上才觉力道极大,似乎连胸前骨胳也被踹碎了一般,只是习惯性的捂脸曲身,脑袋就没了……
方师傅那边的四名普通兵丁也被他利落解决了,他既意外于同伴的身手,又颇觉费解——怎的许夫人竟然练得一手杀人的狠招?不过至少在这种危难时刻,一个能与他并肩杀人的许夫人强如一个哭哭啼啼抱着孩子六神无主的许夫人。
门口那吐蕃军头目慌了,立刻督促手下兵丁往前冲。他现在觉得,这妇人美则美矣,但杀起人来太狠,若是带到毡房里去玩乐,也不知道天明还有没有命。
倒是可惜了她这番身手,与这副身子,只能丧于此地了!
在他的招呼之下,门口的吐蕃军相继要往里面冲,而胡娇与方师傅并肩而立,恰好守住了要入府的路。身后家仆被主母这一手给镇住,此刻都醒过神来,各自捡了方师傅与胡娇砍倒的吐蕃军手里的长刀,待得他俩面前的尸体碍事了,便大着胆子去拖,很快胡娇与方师傅身后便堆了小山一样高的吐蕃军尸体。
也有想要越过这二人往院子里闯的,被守在旁边的家仆几个人一涌而上敲破了头,一刀捅过去扔在了一边。
起先这些仆人是真心的怕,可是越来后来,心里便越不害怕,反而被这血腥的场面给激起了男儿气概,都恨不得站在主母面前去拼杀一番,好在他们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是断然比不上主母的身手的。
女子杀人,弱点便是力不持久,那头目眼见得这妇人砍了几十个兵丁,自己一身衣裙之上全是血迹,想着瞧她那小胳膊小腿,总有力竭的时候,哪知道等来等去,竟然丝毫不见疲意,不由焦躁,派人前去唤人来助阵。
这府里的这一男一女倒是扎手的很。
胡娇心中油煎一般,既不知许清嘉如何,又怕自己坚持不到援军前来,自己没命了不要紧,可是三个孩子年幼,总不能教他们也失了性命!
她心性坚毅,力气又大,打定了主意拼死一战也不能让吐蕃军进府去劫掠烧杀,免得害了孩子们,与方师傅并肩则战,倒也居于上风。
城楼之上,大周兵勇与吐蕃军战在一处,拜胡娇所赐,这几年许清嘉也算被老婆给逼着捉对厮杀给练了出来,这几年又跟着方师傅习武,提着刀总算是能与吐蕃兵丁有一战之力。
他自己尚有几分自保能力,而身边又有数名衙差护着,城破之时战到现在,只除了脑袋上被砸破了,流下来的血将半边脸都染红了,左臂也受了伤,此刻竟然还能好好活着,已是万幸。
跟着他来守城的衙署里的两名刀笔吏都是文弱书生,城破之时就已经被吐蕃军砍杀。打到最后,都是在拼耐力与体力,以及杀人保命的技巧。
天空悬挂着的日光亮的人眼晕,假如不是鼻端的血腥味极重,他都要怀疑这是陷入了一场冗长的噩梦里去了。
远处忽有惊雷滚滚,对战双方都有一刻怔忪,激战也缓了一缓,许清嘉趁此去瞧,竟然瞧见吐蕃军后方杀进一队人马,旌旗招展,斗大的一个武字在滚滚尘沙之中露了出来,他心中一松,旁边还活着的差衙欢呼一声:“定边军来了!宁王殿下来了!”
能杀进敌营又有武字大旗的,不是宁王殿下是哪个?
许清嘉心头松了一口气,这一城百姓总算得救了。
他心中记挂妻儿,眼瞧着定边军跟一把尖刀一样直射进了敌军,将守营的吐蕃军给砍的四散逃离,当先那人一杆长枪如入无人之境,身上盔甲深黑,却似泛着寒光一般,身后跟着的护卫们紧随其手,马踏连营,直朝着城门冲了过来,他身后似带着巨浪一般,将吐蕃军很快淹没,偶尔挣扎一下的身影,很快便被收割了头颅,再无动静。
宁王殿下冲进城内,许清嘉在城楼之上提着砍刀欲往下冲,此刻他终于不定坚守城楼,急急忙忙便要回家。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吐蕃军,一刀砍在了他背上,大约是那把刀砍人砍的太久,竟然卷了刃,他只觉得背后巨痛,转头一刀便砍倒了那名吐蕃军。
城下已经有定边军将士一路砍将上来,准备接管城楼,见到他这服色,便知是守城官员,略微交接,已经耽搁了回家的路。
城内城外,此刻杀声震天,吐蕃军与定边军正面交锋终于开始,不再是大周百姓一面倒的被砍杀劫掠。
许清嘉在城楼之下抢了个无主战马,爬上去便纵马急驰,路上遇到挡道的两军拼杀,他便提着砍刀一路挥过去,从没有这一刻觉得这么心焦过。
之前是不得不坚守城楼,不能回家,此刻却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家里。
他冲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宁王殿下的护卫有五六骑在府门口守着,都是戒备的状态,他跳下马来,心跳的厉害,好似要从腔子里冲出来,额头隐隐疼痛,似乎有血要将眼前视线遮住。
院子里,许府家仆东倒西歪,被砍伤的死了都有,方师傅提刀立在一边,许清嘉冲进门的时候,恰瞧见宁王殿下正弯着身子,怀里搂着自家老婆……从他的方向去瞧,恰能瞧见宁王殿面的侧面,他目光里的温柔显而易见。
许清嘉的心在这一刻似乎都跳停了,他呆呆站在门口,似乎想要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然后瞧见躺在宁王殿下臂弯里的胡娇似乎满身血迹,吃力的要从宁王怀里起身,却被宁王牢牢抱住,“你身上有伤,先别急着挣扎,等包好了再起来!”那语声大异于往常。
许清嘉是过来人,且又对胡娇爱到了骨子里,一个男人眼里钟情一个女人,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乃至眼神都容易透露了出来,他呆呆的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方师傅抬头瞧见满身血迹形容狼狈的许清嘉,咳嗽了一声:“许大人你回来了?!”
正被宁王强抱在怀里的胡娇立刻朝着他伸手:“夫君——”
许清嘉立刻收拾好面上表情,直冲了进来,从宁王怀里将胡娇接了过去,笑的十分感激:“多谢殿下援手!”似乎方才他心里的巨浪涛天都不过是幻景,眼前才是最真实的事实。
他家老婆受了伤,而宁王殿下不过是出于道义而出手抱住了她。
宁王伸开的手里顿时空空如也,看着他们夫妻俩互相凝视,似乎都没办法从对方的眼里移开了,心下微黯,直起身来交待:“本王还有要事,既然这里无事,回头再叙!”现在也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许清嘉立刻欢送宁王:“殿下慢走!等城中之事料理完了,下官再请殿下来喝酒!”
宁王高大的身影背身而立,许清嘉瞧不见他的表情,但方师傅却瞧得清楚,宁王殿下眉头拧在了一处,似乎遇到了十分纠解的事情,然后……大步昂首而去。
院门口,宁王的护卫还留在那里,他们如今要守着这宅子。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云南郡因为定边军的到来而得以幸存,州府官员小吏折了好几位,傅开朗也负了伤,卧床养伤。段功曹以平日被老婆揍练出来的奔逃而得以保命,高正倒只是些轻伤,不过此次他在与吐蕃人的大战之中倒激起了一身血性,非要跟着宁王殿下去参军,家里人死活劝不住。
高娘子哭哭啼啼跑来求胡娇,想让许清嘉劝一劝高正,见到她正躺在床上静养,倒吓了老大一跳。
她家看家护院不少,且都是陪着高正练过手的,虽然斗的比较惨烈,可总算府中女眷没受到什么损伤。
胡娇那日与吐蕃人力战,后来几十名吐蕃人一起涌了进来,她与方师傅虽竭尽全力,但人数太多总有直接往院里闯的,在混战之中家中仆从亦与吐蕃人厮杀,正战到要紧处,忽觉小腹一阵巨痛袭来,她只愣神的功夫,就被吐蕃人打倒在地。
所幸危机时刻,宁王殿下从天而降,救了她。
宁王带来的人将院里的吐蕃人收拾干净,而胡娇当时身上腿上都带着伤,小腹巨痛,躺在地上根本起不来,只能用手捂着小腹,她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宁王弯腰蹲下来,将她抱住,胡娇已经动弹不得,总感激宁王的好意,还是想着让他的护卫去后院寻个丫环婆子来扶她。偏宁王当日格外执拗,将她抱在怀里不放,只道:“是本王来晚了!”胡娇仰头去瞧,能看到他青黑的眼底,以及眼里的红血丝,还有多日未曾整理过的浓须,身上盔甲冰冷,散发着血腥味与马匹的味道。
“王爷这是在马背上多少日子了?小贝在后院地窖里好好的,王爷不必担心!”
胡娇只当他是因着武小贝在府里,这才进了城就直冲自家。况且现代战友之间互助,有时候无关性别,她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就只宁王的眼神奇怪了些,她自己想一想,大约是宁王见她这般拼死血战保护了小贝,对她心怀感激倒是有的。也就不再觉得奇怪了。
等到宁王走了之后,许清嘉请方师傅去后院唤了丫环婆子来,这才将胡娇弄回房里去了。他背上甚痛,而左臂又受了伤,根本抱不了人。更何况自己疼不要紧,万一将老婆给摔了可怎么办。
胡娇一身衣裙都染了血,而且脸色苍白,肚子一抽一抽的痛着,当晚请了个大夫过来,才知她这是一个多月的身子,自己也不知道,流产了。
夫妻二人除了叹息与这个孩子没有缘份之外,只能庆幸在大乱之时保住了其余三个孩子。
许清嘉另有一桩心事,只是不好对她诉说。问及宁王,她面上殊无异色,谈笑自如,想来是真心不知道。他也深深了解胡娇秉性,知道她这人有种简单的天真,凡事还是不会往最不堪的一面去揣测,便压下此事不提。
城里的战场被打扫完了之后,宁王留下三千定边军守城,又带着其余部众走了。
高娘子寻上门来没过两天,许清嘉还未来得及跟高正提起,城里正千头万绪,开始重建,高正却跟着宁王殿下走了,听到消息的时候胡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在此次大战之时,也算是充分领略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都是一刀一枪的拼杀,这当中体力耐力以及杀人的技巧稍微弱一点都很容易被别人给杀了,而高正……似乎并非这方面的佼佼者。只凭一腔热血,她也替高娘子的未来担心。
许清嘉反倒过来安慰她:“这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好生在家里养着。高大哥自来豪勇,据说年少是颇为淘气,整日在街上晃荡,自比侠义,如今跟着宁王殿下保家卫国,也算是心愿得偿,总比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想要什么而活下去的好。”
这么说来,倒真是一桩好事。可惜对于他个人来说是好事,但对于家庭来说却是件残酷的事情。
高娘子再来她这里哭,胡娇只能拣好听的话来安慰。
事已至此,倒也于事无补。
许清嘉虽受了伤,却也不得歇息。
傅开朗伤重卧床,整个云南郡经此大乱,不知道有几千件事情等着官府去做。而衙署里又缺人手,所有大事都压在了他头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衙署里忙着。
十一月底,终于传来消息,吐蕃军被定边军绞杀了大股,小股部众护着赞普赤德祖赞逃回了拉杂岗。
定边军此次也折损了一部分军力,宁王上奏朝廷,准备明年春夏之交征讨吐蕃,一举平定外患。
朝廷的邸报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年底。
云南郡的所有官员上至傅开朗下至刀笔吏虽然都得了旨谕嘉奖,另有赏赐下来,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心里一沉。定边军明年春夏之交征讨吐蕃,恐怕云南郡还是要负担大部分粮草的,这又是一笔大大的负担。
许清嘉想到若是到时候强行征税,若是百姓不堪负重,就是往如今境况凄惨的百姓们身上雪上加霜了。
凡此种种烦恼,他回家之后都抛至脑后,只拿出十分精神来陪着胡娇。